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鄧家父女不遠千裏而來,要給安公子、何小姐聯姻。見安老爺替姑娘給她的父母何大翁、何夫人立了家廟,叫她接續香煙。姑娘喜出望外,一時感激歡欣,五體投地。鄧九公見她這番光景,是發於至性,自己正在急於成全她的終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爺、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這個機緣作個牽絲的月老,料姑娘情隨性轉,事無不成。不想才得開口,姑娘便說出"此話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深心,壞了我師徒三年義氣。"這幾句話來。這話要照姑娘平日性子,大約還不是這等說法。這是安老爺、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溶得姑娘這等幽嫻貞靜;又兼看著九公有個師徒分際,褚大娘子有個姐妹情腸,才得這樣款款而談。其實按俗話,這也就叫作"翻了"。這一翻,安老爺、安太太為著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說話。張太太是不會調停。褚大娘子雖是善談,看了看今日這局麵,姑娘這來頭,不是連玩帶笑便過得去的,隻說了一句:"妹妹,請不要著急,聽我父親慢慢的講。"此外就是張老和褚一官兩個人,早到廂房和公子攀談去了。安老爺見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來,就掄圓裏碰了這等一個大釘子,生怕卸了場,誤了事,隻得說道:"姑娘,論理這話我卻不好多言。隻是你也莫怪了九公,他的來意正為著你師徒的義氣,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所以才提到這句話。"安老爺這一開口,原想姑娘心高氣傲,不耐煩去詳細領會鄧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這三句開場話兒作了一個破題,好往下講出個所以然來。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雲山和安老爺初次相見的姑娘了。方才聽安老爺說了這幾句,便說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談了,這話我都明白。請聽我說:人生在世,含情負性,豈同草木無知?自從你我三家在青雲山莊初會,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師傅和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時,那一事,那個去處,那個情節,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終身!我便是鐵石心腸,也該知感恩情,諸事聽命。無奈我心裏有難以告人的一段苦楚,雖是伯父母善體人情,一時也體不到此,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說了。想我自從十六歲才有知識,便遭了紀獻唐那賊為他那賊子紀成文求婚的一樁岔事,以至父親持正拒婚,觸惱那賊,喪了性命。我見父親負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從那日便打了個終身守誌,永遠不出閨門的主意,好給父親爭這口氣。誰知那紀賊萬惡滔天,既逼死我父親,還放我母女不過,所以我才設法著人送了父親靈柩回京,我自己便保著母親,逃到山東地麵。聽說這九公老人家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誠實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為的是靠他這年紀聲名替我女孩兒家作一個證明師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來曆不明。及至到了那座青雲山棲身,我既不能靠著十個指頭趁些銀錢,換些柴擔鬥米;又不肯舍著這條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卻叫我把什麼奉養老母?論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單刀,無法隻得就這條路上,我母女苟且圖個生活。及至走了這條路,說不得風塵肮髒,龍蛇混雜,已就大不是女孩兒家的身分了。縱說我這個心,心無可愧,見得天地鬼神,我這條身子尚未分明,就難免世人議論。因此我一到青雲山莊,便稟明母親,焚香告天,對天設誓,永不適人。請我母親在我這右臂上點了一點守宮砂,好容我單人獨騎,夜去明來,趁幾文沒主兒的銀錢,供給母親的薪水。這是我明心的實據,並非空口的報辭。此地並無外人,我這師傅是九十歲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個生身父母,不妨請看。"姑娘一方說著,一麵便把袖子高高的擄起,請大家驗明。果見她那隻右胳膊上,點著指頂大、旋圓筆正的一點鮮紅朱砂印記,深深透人皮肉腠理,憑怎麼樣的擦抹盥洗,也不褪一些顏色。
當下鄧九公父女和張太太以至那些仆婦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麼一個講究。隻有安老夫妻心裏明白,看著不禁又驚又喜,又疼又愛。你道他這番驚喜疼愛,從何而來?原來他老夫妻看準姑娘的性情純正,心地光明,雖是埋沒風塵,倒象形跡詭秘,其實信得她這朵妙法蓮花出汙泥而不染,真有個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光景。隻是要娶到家來,作個媳婦,世上這般雙瞳如豆、一時迷山的人,以至糊塗下人,又有幾個深明大義的呢?心裏未嚐不慮到日後有個人說長道短,眾口難辭。隻是他二老是一片仁厚心腸,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兒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處著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見姑娘小小年紀,早存了這般苦誌深心,他老夫妻更覺出於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關,點頭讚歎。不過這番讚歎,把姑娘個婉轉拒婚的心思益發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親張本。這便叫:"事由天定,豈在人為?"玉鳳姑娘證明她那點守宮砂後,依然放好袖子,褪進手去,對安老爺、安太太說道:"我這番舉動,也就如古人的臥薪嚐膽、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終了母親的天年,雪了父親的大恨,我把這口氣也交還太空,便算完了這生的事業。那時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潔,來去分明。也原諒我這不守閨門,是出於萬分無奈,不曾玷厚門庭。不想母親故後,正待去報父仇,也是天不絕人,便遇見你這義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和我師傅父女兩人,同心合意費了無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鳳禍轉為福,死裏求生,合葬雙親,重歸故土。便是俗話也道:'得個貓兒狗兒識溫存。'我何玉鳳那時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識溫存,不如畜類。所以我才預先說明,到京葬親之後,隻求伯父你給我尋座小小的廟兒,近著我父母的墳塋,息影偷生,完成素誌。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棲身廟宇這話,特特的給我父母立了這座家廟,不但我身有所歸,便是我的雙親也神有所托。這是一片良工苦心,這才叫作'義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點微勞,也足足的報過來了。至於人世'姻緣'兩字,久已與我何玉鳳無幹。便是諭旨綸音,也須原諒個'人各有誌',更不必再講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來伯父母該可憐我這苦情,不疑我是推卸。"姑娘這段話,說了個知甘苦,近情理,並且說得心平氣和,委屈婉轉,迥不是前番在青雲山那輸理不輸嘴、輸嘴不輸氣的女子。要照這等看起來,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鄧家母女四人作的這樁事,竟大大的有些欠斟酌?從來問名納采,古體昭昭,便是愛親作親吧,也得循乎禮法,豈有趁人家有事宗廟的這天,大家夥子擠在一處,當麵鼓,對麵鑼,就和人家本人兒嘈嘈說起親來的?便是段小說,也就作得無禮,何況是樁實事!然而細按下去,卻也有個道理。安老爺當日的本意,隻要保重這位姑娘,給她立命安身,好完她的終身大事;這段姻緣,並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鄧九公父女一向心熱,定要給公子聯姻,成就這段如花美滿的姻緣。再加上媳婦張金鳳因姑娘當日給她作成這段良緣,奉著這等二位恩情備至的翁姑,伴著這等一個才貌雙全的夫婿,飲水思源,打算自己當日受了八兩,此時定要還她半斤;她當日種的是瓜,此時斷不肯還她豆子。今生一定要和她花開並蒂,蚌孕雙珠,才得心滿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給她辦得完全,將她聘到別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見。轉念一想,既要成全她,到底與其聘到別家,萬一弄得有始無終,莫如娶到我家,轉覺可期一勞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見和同,計議停當,隻在今日須是如此如此。然則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爺的學問見識,安太太的精神操持,鄧九公的閱曆,褚大娘子的伶俐,豈不深知姑娘的性兒,怎的就肯這等冒冒失失的提將起來?這也有個原故:在鄧家父女一邊,是服定了安老爺了,覺得我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領,慢說一個十三妹,就讓捆上十個十三妹,也不怕弄她不轉;在安老夫妻這邊,是見姑娘在青雲山莊經了那番開導,在船上又受了一路的溫存,到家裏更經了一年的涵養,近來看姑娘那舉止言談,早把冷森森的一團秋氣化成了和藹藹的滿麵春風,認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來感動她。給她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櫬代勞。給她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牌代勞。料想她性動情移,斷無不肯俯就之理。再經鄧九公年高有德,出來作這個大媒,姑娘縱然不便一諾千金,一定是兩心相印。到了兩心相印,隻要姑娘眼皮兒一低,腮頰兒一熱,含羞不語,這門親事就算定規了。至於姑娘當日在青雲山莊,因她父親為她的姻事,含冤負屈,焚香告天,臂上刺了守宮砂,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個隱情,便是佟舅太太和她同床睡了將及一年,她的乳母丫頭貼身服侍她更衣洗浴,尚且不知!這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位怎的曉得?所以弄到這邊鄧老頭兒,才拿起那把冰斧來,一斧子就碰在釘子上卷了刃了。那邊安老先生見風頭不顧,正待破釜沉舟,講一篇徹底澄清的大道理,將作了個破題兒,又早被姑娘接過話來?滔滔不斷的一套,把他四位湊起來二百多周兒,商議了將及一年的一個透鮮的招兒,說了個隔腸如見。安老爺聽罷,心裏暗道:"這姑娘的見解,雖說愚忠愚孝,其實可敬可憐。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場中,斷無中止的理。治病尋源,全在痛親而不知慰親,守誌而不知繼誌,所以才把個見識弄左了。要不急脈緩受,且把鄧老的話撇開,先治她這個病源,隻怕越說越左。"因向姑娘歎了一聲,說道:"姑娘,你這片至誠,我卻影也不知,無怪你方才拒絕九公。如今九公這話且作緩商。但是你這番舉動雖不失兒女孝心,卻不合倫常至理。經雲:'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後地平天成;女大須嫁,男大須婚,男女別而後夫義婦順。'這是大聖大賢的大經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婦的愚孝愚忠。何況古人明明道著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道:'女子,從人者也。'你這永不適人的主見,我竊以為斷斷不可。你是個名門閨秀,也曾讀過詩書。你這就《史鑒》上幾個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講孝女,如漢淳於思的女兒緹縈,上書救父;鄭義忠的妻子盧氏,冒刃衛姑。講賢女,如晉陶侃的母親湛氏,截發留賓;周豈頁的母親李氏,具饌供客。講烈女,如朝重成的女兒玖英,保身投糞;張叔明的妹子陳仲婦,遇賊投崖。講節女,如五代時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斷臂;李漢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講才女,如漢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續成漢史;蔡邕的女兒文姬,騰寫賜書。講傑女,如韓夫人的助夫破虜,木蘭的代父從軍;以至戴良之女練裳竹笱,梁鴻之妻裙布荊釵,也稱得賢女。這班人,才、德、賢、孝、節、烈、智、勇無般不有,隻不曾聽見個父死含冤,終身不嫁的。這是什麼原故?也不過為著倫常所關,必君臣、父子、夫婦三綱不絕,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孫、曾、元,九倫不敗。假若永不適人,豈不先於倫常有礙!"安老爺這一套老說學話兒,算起來話到盡頭兒了。無論她怎樣說他迂腐,想要駁他,卻一個字駁他不倒。姑娘一聽,也知安老爺是一團化解自己的意思,無如她的主意是已拿定了,絲毫不用一點盛氣淩人的口吻,隻淡淡的笑道:"伯父講的這些話,怎生不曾聽得。在這班人以前,又有那一個人作過這些事?想也是從他作起。這永不適人,便從我何玉鳳作起,又有何不可!"讀者,著書者曾經聽見老輩說過一句閱曆話:"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隻看這位姑娘,才在此京城住了幾天兒,不是她從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徑,已經學會了皮子了。豈知眼前這樁事,她隻顧一鬧皮子,可隻怕安老爺就難受了。安老爺料著姑娘不受這話,定有一番雄辯高談,看她怎的說法,再和她說到本地風光,設法擒題。不想姑娘鬧了個皮子,漸漸兒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時抓不著話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