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書前半部演到龍鳳匹配,弓硯雙圓。看事跡,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未寫到安龍媒正傳。不為安龍媒立傳,則自第一回"隱西山閉門課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皆為無謂陳言,便算不曾為安水心立傳。如許一部大書,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不為立傳,非龍門世家體例矣。燕北閑人知其故,故前回書既將何玉鳳、張金鳳正傳結束清楚,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若撇開雙鳳,重煩筆墨,另起樓台,通部便有失之兩橛,不成一貫之病;所以這回書,緊接上文,先表何玉鳳。
何玉鳳本是個世家千金閨秀,隻因含冤被難,弄得孤苦伶仃,連自己一條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裏還講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報,身命得安,姻緣成就。這段姻緣,又正是安家這等一分詩禮人家;安老爺、佟孺人這等一雙慈厚翁姑;安公子這等一位儒雅溫文夫婿;又得張姑娘這等一個同心合意的作了姐妹,共事一人;再加舅太太這等一個玲瓏剔透、兩地知根兒的人作了幹娘,從中調停提補;便是今生絕對不想再見的乳母丫鬟,也一時同相聚首。此時何玉鳳的遭際,真算得千古第一個樂人,來享第一樁快事。便從一十八獄獄中獄,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樂也不過如此。還不專在乎新婚燕爾,似水如魚。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她成全到這個地步?這是個天!難道天又和她有甚麼年誼世好,有心照應她不成?無非她那一片孝心,一團至性,作成兒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轉禍為福,遇危而安。這是人人作得來的,隻苦於人人不肯照她那樣作了去,即或偶然作到這個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帳來,說:"這是我苦盡甘來,應該食報的享用的。"就未免氣驕誌滿,一天一天的放蕩恣縱起來,尋些房幃快樂,圖些飽暖安閑,揮些無益銀錢,長些拒人氣焰。豈知天道無親,惟佑善人,這樣損害身體,那滿招損、乖致戾的道理,如應斯響。便是天果然和你有個年誼世好,他也沒法了。縱有旺騰騰的好時運,也不怕不重新敗壞下來;齊整整的好家園,也不怕不重新蕭條下來。及至自己尋到苦惱場中,卻要抱怨說老天怎的不睜眼。嗚呼!老天其不冤乎!何玉鳳是何等一副兒女心腸、英雄見識,況且她自幼兒就自己為難慣了自己的了。如今從網眼裏拔出來,好容易遇著這等月滿花香的時光,她如何肯輕易放過!因此一進安家門,便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燒手的大難題目。想到上天這番厚恩,眾人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婦,要不給公婆節省幾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個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業來,怎報得這天恩,孚得這人望?她如此一想,早把從前作女兒時節的行徑全副丟開,卻事事克己、步步虛心的作起人家,講起世路來。更兼她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腳的小家氣象。再看看安老的上上下下,那個也不是陌生人。因此該說的就說,該問的就問;該是公子作主的,定有個盡讓;該和張姑娘商量的,定盡她一聲;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張姑娘敘姐妹禮數,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間,便和她論房幃資格,自己居右;處得來天然合拍,不即不離;把安老夫妻兩個樂得大稱心懷,眉開眼笑。
當下她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和諸位女眷一番,見舅太太不在跟前,便要到幹娘屋裏,盡個禮數。安太太吩咐她就便脫了禮服,換了衣裳,也和妹妹說說話兒去。她答應著,等又給婆婆裝了袋煙,才同張姑娘拉著手兒過院裏來。一進院門,正要到舅太太屋裏去,早見舅太太在廊下站著,說:"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裏,你先不用來呢!今日是頭一天出來,除了見公婆,這算進第一道門檻兒,取得個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裏看看去,我這裏張羅給你們弄晌午的餑餑呢!等我告訴明白了他們,我也找了你們去。"何小姐看如此說,隻得笑著,回到自己新房,換了衣服,便到西屋裏來。
安公子住的那房子。雖是三開間,卻是前後兩卷,通共要算六間。金玉姐妹在東西間分住。屋裏的裝修隔斷,都是一樣。隻東屋裏因作新房,那張合歡床,規矩設在靠南窗,便把兩卷打作通連,勾出北麵來擺妝奩、安座落。張姑娘這屋裏,卻是齊著前後兩卷的中縫,安著一溜碧紗櫥,隔作裏外兩間。南一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為臥室。何小姐到了這屋裏,便和張姑娘在外間靠窗南床上坐下。早有華媽媽、丫鬟柳條兒送上茶來。何小姐一麵喝茶,留神看那屋子。看床上當中一般的擺著炕案、引枕、坐褥。案上一個陽羨沙盆兒,插著幾苗水仙,左右靠牆,分列兩張小條案兒。這邊案上隨意擺兩件陳設,那邊擺一對文奩,地下順西牆一張撬頭大案,案上座鍾瓶洗之外,疊落些書籍法帖。案前一張大理石麵小方桌,上麵擺著筆硯精良,左右兩張杌子;北一麵靠碧紗櫥,東西兩架書閣兒。當中便是臥房門。門上掛著蔥綠軟簾兒,門裏安著個線折格子,格子上嵌著塊大玻璃,放著綢擋子,卻望不見臥房裏的床帳。又見那外間,滿屋裏疊落的圖書四壁。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經讀過幾年書,自從奔走風塵,沒那心思理會到此,如今心閑興會,見了許多字畫,不免賞鑒起來。一抬頭,先見正南窗戶上檻,懸著一麵大長的匾額,古宣托裱,界畫朱絲,寫著徑寸來大的四角方的顏字。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筆墨,先看了看下款,卻隻得一行年月,並無名號。重複看那上款。寫著老人書付驥兒誦之,才曉得是公公的親筆。因讀那匾上的字,見寫道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折旋蟻封。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屬屬,罔敢或輕。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靡他其適。勿貳以二,勿叁以三,惟精惟一,萬變是監。從事於斯,是曰特敬,動靜弗違,表裏交正。須臾有間,私欲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毫厘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敗。嗚呼!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靈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葉,也還講得明白;卻不知這是那書上的格言,還是公公的庭訓,隻覺得句句說得有理。暗說:"原來老人家弄個筆墨,也是這等絲毫不苟的!"因又看那東隔斷方窗上頭,也貼著個小小橫額子,卻是碗口大的八分書,寫的是:"弋雁聽雞。"上款是龍媒老弟屬,下款是克齋學隸。這兩句詩經,姑娘還記得。又看方窗兩旁那副小對聯,寫得軟軟兒的一筆趙字,寫著:"屋小於舟;春深似海。"卻是新郎自己的手筆。何小姐心裏想道:"這屋小於舟,不過道其實耳;下聯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不是老人家教訓這段格言本意了。"一麵回頭又看那身後炕案邊掛的四扇屏,寫的都是一方方的集錦小楷,卻是諸同人送的催妝曲。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幾句莊重的,也有幾句輕佻的,也有看看不大懂得的。和張姑娘一路說笑著,便站起來到大案前,看西牆掛的那幅堂軸,見畫的是仿元人三多圖,落款是友生聲庵,莫友士寫意,姑娘都不知這些人為誰。
又看兩旁那幅描金朱絹對聯,寫的是:"金門待奏賢良策,玉笥新藏博議書。"上款是奉賀龍媒仁兄大人合巹重喜,下款是問羹愚弟梅鼎拜題並書。何小姐看了一笑,因問道:"這梅鼎是誰呀?是個甚麼人兒呀?"張姑娘道:"他也是咱們個旗人,他們大爺稱呼同大人,現任河南河道總督。這梅少爺,是公公的門生,又和玉郎換帖,所以去年來了,公婆還叫我見過。昨日他也在這裏來著,姐姐沒聽見進來鬧房的那一群裏頭,第一個討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疼他呀,常說那孩子有出息兒。"何小姐道:"這孩子兒呀!我隻說他沒出息兒。"張姑娘道:"姐姐怎麼倒知道他麼?"何小姐道:"我何曾知道他。你隻看他送人副對子,也有這麼淘氣的麼?"張姑娘聽了這話,又把那對子念了一遍,才笑起來:"果然姐姐這一說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惡,並且還不能原諒他無心。昨日姐姐隻管在屋裏坐著,橫豎也聽見他那嘴的厲害了。"二人說著,轉到臥房門口。何小姐抬頭看門上時,也有塊小匾,寫著"瓣香室"。心裏想道:這"瓣香"兩個字,倒還容易明白。隻是題在臥房門上不對。啊!這臥房裏可一瓣心香的供奉誰呢?一麵想,一麵看那匾上的字,隻見那縱橫波磔,一筆筆寫得儼如鐵畫銀鉤,連那墨氣都象堆起一層層似的,配著那粉白雪亮的光綾兒,越顯黑白分明得好看。及至細看才知不是寫的,原來照紮花兒一樣,用青絨繡出來的,那下款還繡著"桐卿學繡"一行行楷小字,還繡著兩方朱紅圖書。何小姐道:"這倒別致,這桐卿又是誰呀?手兒怎麼這麼巧哇!這個人兒在那裏?我見得她著見不著?"張姑娘道:"姐姐豈但見得著,隻怕見著她,叫她繡個甚麼,她還不敢不繡呢!但是這個人兒,她可隻會繡不能寫,這塊匾的藍本,是她求人家寫的。"何小姐隻顧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問。說著將要進門,張姑娘道:"柳條兒你先進去,把玻璃上那個擋兒拉開得點亮兒。"柳條兒答應一聲,先側著身子過去。何小姐也隨著進了屋門,見那曲折格子,是向西轉過去的,等柳條兒撤玻璃擋兒的這個當兒,回頭一看,見那格子東一麵,長長短短,橫的豎的,貼著無數詩箋,都是公子的近作。看了看,也有幾首寄懷言誌的,大抵吟風弄月居多,一時也看不完;隻見內中有一幅雙紅箋紙,題著一首七言絕句。那題目倒寫了有兩三行,寫道是: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材似人長,日攜清泉洗之,欣欣向榮,越加繁茂。樹猶如此,我見應憐。口占二十八字,即呈桐卿一粲,並待蕭史就正:亭亭恰合稱眉齊,爭怪人將鳳字題。好待幹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
後麵另有一行,寫著龍媒戲草。何小姐看了這首詩,臉上登時就有個頗頗不然的樣子,倒象陡然添了一樁甚麼心事一般;才待開口,立刻就用著她那番虛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轉念道:"且慢!這話不是今日說的,且等閑來和我妹子仔細計較一番,再作道理。"讀者必然要問:"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頓了,她心裏又神謀魔道的想起甚麼來了?"這句話,作者可不得知道。何以呢?她在那裏把個臉兒望著格子看,她那臉上的神氣,連張金鳳還看不見。她心裏的事情,我作者怎麼猜得著?你我左右閑在此,大家閑口弄閑舌,何不猜它一番。按這書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張姑娘正在談笑,看到公子這首詩,忽然的心下不然起來,大概讀者都覺得出來。這首詩是為何玉鳳、張金鳳而作。那"桐卿"兩字不必講,是"鳳鳴桐生"的兩句,又暗借一個"金井梧桐"的典,含著一個"金"字在裏頭,自然是贈張金鳳的別號;那"蕭史"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吹簫引鳳"的故事,又暗借一個"秦弄玉"的名號,含著一個"玉"字在裏頭,一定是贈何玉鳳的別號;由此上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來,也未可知。隻是這首詩的寓意選詞、格調體裁也還不醜,便是他三個的性情才貌,彼此題個號兒,四個字兒,也還不至肉麻。況且字緣名起,自古已然,千古首屈一指的孔聖人,便是一位有號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堯舜,仲尼日月也。"一部《四書》,凡三舉聖號。私號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致就把這位姑娘惹得不然起來呢?然而細推敲了去,那《四書》的稱號,卻有些道理在裏頭。《中庸》兩見,明明道著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於書,以授孟子。到了孫述祖訓,筆之於書,想要垂教萬世,既不好書作孔大司寇、孔協揆,更不得書作夫執禦者魯人之子,難道竟書作"大父曰:君子中庸;家祖祖述堯舜"不成?如是除了稱號,沒得稱的,隻得仲尼長,仲尼短了。《論語》一見,是子貢見叔孫,武叔呼著聖號,謗毀聖人,因申明聖號,說這兩個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謗毀不得的。此外卻不曾見子思稱過仲尼家祖,卻也不聞子貢提過我們仲尼老師。至於孟子,那時既無三科以前認前輩的通例可遵,以後賢稱先聖,自然合稱聖號。此外和孔夫子同時的,雖尊如魯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誄文中,也還稱作仲尼。然則這號,竟不是不問張、王、李、趙,長幼親疏亂叫得。降而中古,風雅不過謝靈運,勳業不過郭子儀,也都不聽得他有個別號。然則稱人不稱號,也還有得可稱。便是我作者,也還趕上聽見旗籍諸老輩的彼此稱謂。如稱台閣大老,張則張中堂,李則李大人;遇著旗人則稱他上一個字,也有稱姓氏的,如章佳相國,富察中丞之類。但是個大父行輩,則稱為某幾太爺。父執,則稱為某幾老爺。平輩相交,則稱為某老爺。至於宗族中,隻有大爺叔叔哥哥兄弟的稱呼;即使房分稍遠,也必稱某幾大爺,叔叔家的幾哥哥幾兄弟,從不曾聽得動輒稱別號的。舊風之淳樸如此。
到了如今,距國初進關時節,曾不百年,風氣為之一變。旗人彼此相見,不問氏族,先問台甫,怪極;至問了是個人,他就有個號,但問過他,就會記得,更怪;一時得了,久而久之,不論尊卑長幼,遠近親疏,一股腦子把稱謂擱起來,都叫別號,尤其怪。照這樣從流忘反,隻恐怕就會有甲齋父親、乙亭兒子的通稱了。何小姐或者有見於此,覺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無端的從自己閨閣中,先鬧起別號來,怪他沾染時派過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蕭史的稱呼,有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若果如此,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積慮過遠,嫉惡過嚴了。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稱別號,是他為了難了。怎見得呢?一個人,三間屋子裏住著兩個媳婦兒,風趣些,卿長卿短罷?畢竟孰為大卿,孰為小卿;佳懷些,若姐若妹罷?又未免名不正則言不顧;徇俗些,稱作奶奶罷?難道好分出個東屋裏奶奶、西屋裏奶奶,何家奶奶、張家奶奶來不成?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卻不是他好趨時的陋習,便是被他稱號的人,也該加些體諒。照這等說來,何小姐的不悅,還不為此。既不為此,為著何來,想來其中定有個道理。她既說了要和張姑娘商量,隻好等她們商量的時候,你我再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