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華
翻字典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掉落出來。撿起來一看,是一張照片。
在已泛黃的照片上,有兩個少年,都是小平頭,黑布鞋,一般高低。一個麵色白淨,一臉稚氣,那是我;一個皮膚黝黑,氣宇軒昂,那是陳靜楠,我的少年好友。這是初中畢業時我倆的合影,背景是青青的麥田和藍藍的天。
我倆同村,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同班,情誼自然深厚。他身體壯實,處處護著我,儼然一位義薄雲天的俠客。記得他極喜歡聽評書,每日必按時打開收音機,從未錯過。隻是他一直想不明白:如果關公和秦瓊相遇,誰更厲害呢?
阿楠脾氣火暴,性子耿直。村裏一位幹部收繳農業稅和村提留時動作蠻橫,將阿楠家隔壁的三婆推倒在地。放學回家後,阿楠看到三婆眼中的淚水,二話不說提起斧頭就去尋那位村幹部“論理”。阿楠的爹追到村口,才將他硬攔了回來。那年他讀初二。
阿楠六歲時娘就去了,他爹是木匠,手藝佳,給鄉親們做桌椅門窗和犁耙等農具,隻收些加工費,人緣頗好。後來,不幸被電鋸傷了一隻手,阿楠父子倆便有些艱難了。阿楠吃了很多苦,短而粗的手指上盡是老繭,家裏、田裏的活,他都搶著幹。他爹希望他能好好讀書,出人頭地。阿楠最怕的就是父親一聲不吭地抽煙,煙鍋吧嗒吧嗒作響。忙完活後的阿楠,常捧著書本讀到深夜。
阿楠最大的願望,是長大了去開坦克。“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他是我們村裏少年中最具雄心的一個。阿楠在夥伴中極具威望,大家都叫他“阿楠”,由此可見一斑。村子北邊有道坡,坡邊有幾口舊窯,黑漆漆的窯口長滿了雜草。爺爺說,那是農社時生產隊的牲口飼養室,已廢棄多年。大人們大概不會知道這類略帶神秘的地方,卻往往是孩童們最向往也最常去的地方。窯頂上是一片平地,我們常常爬上去,比賽扔土塊、打彈弓……一天,有個夥伴問:“跳下去會怎樣?”大夥搖搖頭,散了。次日,大夥都忘了這個話題,阿楠卻拄著一把黑布傘說:“我跳傘給你們看。”大夥還在發愣時,他已一躍而下。傘翻了,阿楠摔在地上,腳踝摔腫了。他強忍著,一聲不吭,一連瘸了好幾個星期。
阿楠頗有頭腦。秋季,漫山遍野的酸棗熟了,圓圓的醬紅色果實很誘人。我們嘴饞,卻怕招惹了隱匿在附近的馬蜂窩。於是我們就貓在遠處,先扔幾個小土塊試探一下,沒有動靜之後,再動手去摘。這就是阿楠教我們的方法,美其名曰“打草驚蛇”。可計謀也有失敗的時候。坡下的桃子熟了,有人鼓動著弄幾個來嚐嚐。阿楠就策劃起來,他讓一個綽號叫“方方”的女孩在高處放哨,若有情況,就學麻雀叫,其他人則潛入桃園摘桃。可直到我們被園主攆得四處亂跑時,也沒聽到麻雀叫。或許,叫的聲音太小,我們沒聽見;或許,她壓根兒就不會學麻雀叫,而是學成了狗叫貓叫。園主有些氣急敗壞,用樹枝將我們挨個“教育”了一番。其餘人哇哇直叫,我和阿楠卻相視而笑……
初中畢業,我考上了縣一中,阿楠沒有考上,又堅決不願複讀。他拍拍我的肩膀,眨著發亮的眼睛說:“好好讀書,上了大學,將來我去找你。”我點了點頭。我讀高二那年,他和他的父親一道去了新疆。他後來給我寫了封信,在信中說他很好,給一家建築公司開推土機,雖說苦了點,但收入還可以。再後來,我寄出去的信,他沒有回,從此我和他便失去了聯係。
我將照片夾進了相冊,這裏麵有我們歡樂的童年、少年和輕狂的夢。而現今,我時常為生活的不易奔波,也時常會想起阿楠。依稀中,又仿佛聽到了他的聲音,“兄弟,努力呀!”
我想,阿楠和我以後會再見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