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爺爺的一輩子(1 / 1)

◇王俊

一個人生在這世上,活上幾十年,最後死掉,是多麼簡單的事情。

爺爺這麼說時,已活了大半輩子。我無法知道他全部的過去,隻能跟著他把日子往前走。

爺爺有時候發牢騷:“我這一輩子,就是養活莊稼,養活父母,養活弟兄,養活兒孫……”他說著,還用煙鍋嘴敲我的腦袋。我問爺爺:“那誰養活的你?”他說:“這塊地吧。”

這塊地上,長麥子長玉米,長蘋果長西瓜,長人也埋人。坡上新墳年年添,草木歲歲枯;舊墳年年祭,莊稼歲歲耕,割了一茬再長出一茬。

爺爺老說,是日子在過人,不是人在過日子。天明了,天催著你起來幹活;天黑了,你高興地去睡,天卻不是為你黑的。天不會單獨為誰黑一次、亮一次,你的一天過去了,所有人的一天都過去了,多少個這樣的一天過去後,你就老了,然後走了。

爺爺越老越喜歡講過去,我聽著卻模糊,像村委會大院裏放映的黑白電影。我不愛看電影,我愛跟著爺爺聽秦腔,看皮影戲;我也不愛聽過去,我愛看爺爺磨鐮刀、修鋤修钁頭。爺爺幹活時總要訓人:“你看你一點兒都不愛惜家具。我最看不慣把家具不當啥。”爺爺是把農具叫家具了。

不過,我還是零零碎碎地從爺爺持持續續的嘮叨裏,拚湊出一些片斷來,那是日子在爺爺身上留下的深深痕跡。

日子讓爺爺累過。他九歲賣蘿卜時,一走幾十裏,蹚過一條河,翻過一道塬,賣了幾毛錢回來。晚上睡覺,夢裏都在賣蘿卜和啃集上賣的八分錢燒餅。次日,天一麻麻亮,爺爺眼一睜就又上路了。一路上有月光,有露水,還有狼嗥。

日子讓爺爺傷過。那年公社不給家裏分糧食,爺爺背著麵袋子,天一黑就偷偷地乞討。鄉親們偷偷地給他舀一勺黑麵,裝幾個蘿卜。背了兩個袋子的爺爺急著回家,摔了一大跤,跌進了秋華溝,門牙全沒了,滿嘴的血和土。

日子讓爺爺病過。

那一年我八歲,爺爺得了糖尿病,一天天瘦下去。爺爺對奶奶說:“我不信還有治不好的病。”他到處轉,打聽到偏方就回來試著吃。他把吃過的藥都記下名字、時間、藥量。他說,萬一我好了,還可以救別人。後來爺爺真的痊愈了,也治好了四五個人。他對每天都給他熬藥的奶奶說:“兩口子要過一輩子,我不能半道上就走了。”

日子也讓爺爺哭過。

一天晚上,奶奶腦溢血突發,沒有說出要說的話,就走了,親戚朋友都來了,拉二胡的唱戲的也都來了。人們伴著哀樂念叨奶奶在世時的好,抹著淚給她上香,燒紙錢。我的眼睛哭腫了,嗓子也哭啞了,爺爺硬把我拽了出去。

爺爺說,走,看看咱的麥子長得咋樣了。走到地頭,爺爺講起了過去:“我年輕的時候,莊稼活幹得好,還會寫對子。給我說媒的人不少,說過菊香娘、小玉她奶奶……”爺爺一直講下去,講那些還活著的同輩人以及他們年輕時也胡鬧過的事,隻是沒有一句話提到奶奶。最後,他歎了口氣:“哎,那時候缺吃少喝,總覺得日子太長,可一眨眼,幾十年都過去了,老了哦!”

奶奶下葬好幾天後,我和爺爺去她墳頭。墳前祭著饅頭和水果,爺爺蹲下來拿起一個桔子,一邊剝皮一邊對奶奶說:“你吃不上啦,我給咱吃。”爺爺嚼著桔子,桔子好像放壞了,酸得他咧了咧嘴,眼淚就湧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哭……

爺爺堅持一個人住在老屋。老屋院很大,爺爺坐在空蕩蕩的院裏搖扇子。人一孤單,更顯老了。爺爺有時去門前的千河河灘上轉,天黑實了,才高一腳低一腳地回來。爺爺洗完腳後剪趾甲,再用紙包起來,讓爸給奶奶上墳時撒在墳邊,還囑咐要撒得勻些。

爺爺咬不動硬東西了,拿不動家具幹活了。爺爺又覺得日子過得慢了。幾個本家兄弟病的病、在城裏享福的享著福,都不來看他。兒子們忙,孫子們上了大學,也很少去看他。爺爺百無聊賴,隻好拿出當年寫對子的毛筆練字。

有一天,爺爺從河灘上回來,在紙上寫:門對千河水長流,心有萬念皆已休。我竟不知道,當了一輩子農民的爺爺還會做詩。我問爺爺,他搖頭不說話,他再也不提過去了。

那一年冬天沒過完,爺爺走了。日子把爺爺的一輩子過完了。關於他的過去,我更無從得知端詳了。也許,他的兄弟的記憶裏有,父親的記憶裏有,我的記憶裏也有。但是,這些記憶加起來卻再也拚湊不出爺爺完整的一輩子了。

一個人生到這世上,活上幾十年,直到死掉,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配圖:於雅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