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平
大概因為姨媽比母親年長許多的緣故,印象裏,姨媽一直是一個不苟言笑的老女人,長得瘦骨嶙峋,總是套一件灰色的對襟布衣,像道士一樣高挽著烏黑的發髻,一絲不亂。我常猜她是一個會施法術的巫婆,藏著一大堆奇異的咒語。事實上,當我稍曉世事後,聽母親講,姨媽從二十多歲起突然吃起齋念起佛,替鄉下人看病消災,如同舊故事裏的赤腳老尼。而且,她在村子裏也的確有聲譽,受人尊敬。關於姨媽如何“得道”的故事,至今仍有人在茶餘飯後提起。我以為姨媽是真的不同凡響,相信她鬧騰的並不是世麵上騙人的鬼把戲,盡管我從沒有親見過她施展法術,並且自認是一個無神論者。也許,是祖傳的醫術讓姨媽的“咒語”裏摻了不少科學的成分,故而常常都能奏效吧。
姨媽和姨父一直很不和。表姐們對此倒不以為然,以為是做母親的不近人情。那時候,姨媽常會不遠千裏地來我們家,我時常聽到姨媽冷言冷語地向母親訴苦,語氣平淡不驚,或許還有一點不屑。我雖然與姨媽很親,卻從沒見過她溫和地笑過。她臉上總是不冷不熱、不溫不火的樣子,大概因為她長年參佛念經,修煉得已經心如止水,早已沒有了能夠感動的熱情和心境。看著她無欲無求的活著,我有時想不明白,她怎麼也會有我們這樣平凡無奇的親戚,怎麼也會結婚持家,並且養育了一大群同樣平凡無奇的孩子。
雖然姨媽對姨父頗為不滿,我卻以為姨父是一個極好的人。除了姨媽,姨父幾乎沒有和任何人紅過臉。誰有了難處找上門來,他很少有回絕的時候。記得每回過年,母親總會帶了我去鄉下住上一陣子,而姨父總是殷勤招待。我還清楚地記得,姨父閑下來時總會把我牽在手裏四處溜達,給我買好吃的,逢人更說:“你看,這是銀子兒(母親的小名)的閨女,長得多愛人兒。”語氣裏透著驕傲和滿足,仿佛我是人見人愛的寶貝。其實那時的我長得瘦瘦小小,又不愛言語,並不怎麼討人喜歡。姨父比母親年長二十多歲,很多年來,他把我當作外孫女兒一樣疼愛著,感覺上竟比祖父母還親。
前些年冬天,姨父得腦溢血死了。我原想,姨媽終於可以輕輕鬆鬆經營自己的後半生了,一心想皈依佛門的夙願也沒有人能夠阻擋了。可聽母親講,將姨父下葬那天,姨媽呼天搶地,哭得幾次昏倒過去,幾乎撞死。“唉,冤家呀!”母親不住地搖頭歎息。我聽著也漸漸心酸起來,想不到姨媽竟是這麼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全不像平日裏的模樣。
後來,姨媽與兒女們分了家,一個人守著一間小房子,每天吃齋念佛,有時替人驅邪看病。她還和從前一樣冷漠,人卻更瘦得脫了形。每每想起姨父死時她悲痛欲絕的情形,我覺得像是在夢裏一樣,恍惚得不可信。也許,每一個做女人的,都有她溫柔感性的一麵,隻不過,有的人將它們珍藏心底,從不輕易流露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