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祖父很想給我們講他真正的大學生活,可我們卻更關心的是他那時為什麼不加入共產黨,卻在回家種田後入了國民黨,害得我們兄妹幾個加入紅衛兵、共青團都得向組織保證和他劃清界限。我入團不僅是班裏最後一批,就這公社團委談話時,還說我為何不和祖父劃清界限,雖然個人表現優秀,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沒有被排除在外,同時仍非常嚴肅地警告我,一定要和祖父劃清界限。我無可奈何,回家硬是找茬和祖父吵了一架。要是他加入了共產黨,即使不是個省部級,也起碼是個廳局級老幹部。就是不加入共產黨,也別加入國民黨,我們兄妹的命運就會好一些的。我也就沒有必要和他吵一架了。可祖父說,你們小孩子懂啥,君子不黨。我當時也不知啥叫君子,又為何不黨,我隻知他加入了國民黨。直到我要上大學走了,祖父的一席話才讓我解開了心結。就在祖父上學的濟南師範,當時國共兩黨鬥爭是非常激烈的,兩邊的同學都有意拉過他。可他就是堅持君子不黨,或者是童年遭土匪綁票的記憶令他肝膽已破,心有餘悸。他說今天國民黨將共產黨用繩子吊死,明天共產黨又將國民黨扔到井裏。他要安寧,他想學習,想教育救國。加入國民黨是迫於無奈。他回家後,又是三邊都拉他(這時還有日占區的漢奸偽政權),他三邊都不加入,也都不得罪。某天,縣特務隊的一位孫姓隊長來到我家,一手是國民黨票,一手是盒子槍,說:“韓先生,這是縣黨部要我送的表,你看著辦吧。”說著,“啪”地將盒子槍甩在桌子上。據說孫隊長是抬手槍響人死的主。祖父“君子不黨”的信條,在盒子槍麵前失效了。可我還是不能原諒他,因他不像李玉和,還上過大學呢。可他說人一生最重要的是合家團圓、平平安安。可是,社會平安了,他卻離開了人世間。其實,祖父一生膽小,縣黨部要他加入國民黨,也不過是圖個名拉攏名士而已。因此,祖父並無什麼惡跡。新中國成立,鄄城縣第一任縣長或者書記,就是祖父的同學。縣上給祖父一類的人開辦學習班,祖父的這位同學見到祖父問:“你來幹啥?”當得知祖父的情況後,說:“你能幹什麼壞事?既然來了,就學習學習吧,完了想在縣上幹,就給你安排個事。”祖父說不想幹,就回到了家裏。
祖父不僅君子不黨,而且信奉好鐵不打釘,好兒不當兵。父親、叔父都因此失去了改變命運的機遇。父親講,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或者是淮海戰役時,大軍過黃河,鄄城縣的董口是個渡口。村上駐了一個團(另一種說法是劉鄧的司令部就設在我村),有個營長騎了個大洋馬,引得孩子跟在後麵跑。這位營長看上了我父親,要父親給他當通訊員。說破了嘴皮子祖父就是不同意,硬是把父親從營部拉了回家,鎖在房裏不準出門。之後,把父親送到一位老中醫那裏,讓父親背起了甘草、陳皮之類,這也成為父親終生的謀生手段。1967年或1968年,我們家已由山東遷到陝西大荔的一個村莊落戶近十年了,叔父幾個要好的夥伴約好同去當兵,可祖父就是不同意,說當工人、教書都行,就是當兵不行。後來,叔父當兵的夥伴都成了城裏人,叔父至今還在為土地勞作。不久,祖父讓父親回到山東老家,為叔父娶回了我的嬸嬸,幸虧一家幸福,不然叔父終生難解心結。可祖父每每看到滿院子孫,卻樂得合不上嘴。生活雖苦,但天倫之樂,卻讓祖父心滿意足。
祖父說,人生在世,以孝為先。天下再亂,禮教不可無。“文革”如此亂,破四舊鬧得熱火朝天,可我家每年春節,把大門一關,由父母領著給祖父母一跪三拜。我和哥哥破四舊,不下跪,母親說那就鞠躬敬禮。祖父樂嗬嗬地說,行行行,我也不是守死禮,敬禮就敬禮,隻要有這個心就行。今天想來,應該感謝祖父,我們兄妹幾個,雖不敢言孝,如今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從未和父親高聲說過一句話。父親雖說不管我們家事,可隻要父親說一句,我們必然照辦。倒不是為了守孝道,而是為了父母身心愉快。父母是村裏有名的孝子,記得1978年祖母病重,父親守在病床前一兩個月,待祖母病愈,父親大病一場。我參加工作後,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如果看望祖父母晚了,父親就會把臉一沉,久久不說一句話,這時母親就會將禮品收拾好,催促我快去叔父家(祖父和叔父一起生活),父親說:“我和占一一塊去看看咱娘。”占一是祖父為我起的學名,意為讓我在人世上好生存,隨便占一個位子即可,不可貪心,故我乳名隨群。但是我心裏清楚,不管祖父多麼講究禮數,隻要一見到我們這些孫兒,就什麼都好說了。
讀書是祖父的心願,教書是祖父的職責。從濟南師範輟學回家,祖父便做起了教書先生。我父母的親事就是祖父在外祖父村上教書時定下來的。祖父不會做農活,但書教得好,方圓聞名。他把未了的心願寄托在我們身上。讀書後做不做官不要緊,要緊的是讀了書人就會聰明起來,就有機會幹點事情。1979年我以渭南文科頭名報考北大,雖因身體有病未成行,但祖父還是樂得合不上嘴。次年我上西北大學,祖父讓宴請全村,我雖不樂意,可祖父看著鄉親喝得滿臉通紅,聽著人們的恭維話,喜滋滋地說:“同喜,同喜。明年喝你家的喜酒。”臨行前,老人說:“我北京、南京、東京都去過,就是沒有去過西京。等你畢業了,我去西京看看。”可是,在我大二時祖父卻去世了。暑假前,老人病危,除我之外,兒孫皆在他的膝前。老人說下話,不許將他病之事告訴我,以免影響我的期末考試。可他老人家卻是望著大門離開人世的。至今想來,我後悔不已。我為什麼不在上大學後就帶祖父來西安看看,以了他老人家的心願呢?我為老人守了一夜靈,祖孫二人拉了一夜家常。老人將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飛跑著,指著一間房大聲喊道:“這是我的教室!我本該站在這個教室,你們卻硬叫我犁地、揚場,還譏笑我。”這當然是一個夢,夢醒後整個村莊一片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