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漸遠,孫子的心也漸遠。初中生的苦惱與逆反,讓他敢於對家人冷漠,包括爺爺。爺爺問話,他不答;爺爺訓他,他不理。以前隻要聽到爺爺咳嗽一聲都要詢問怎麼了的孫子變了,變得那麼不近人情。爺爺也開始沉默了,但每個月月初孫子去上學時,他都會從破舊的錢包裏掏出十塊錢,交給孫子。
1999年,孫子升初三了。期中假期,孫子成了電視機的摯友。爺爺勸少看點,對眼不好。孫子哪裏聽得進。一天晚上,孫子正專注地盯著熒屏。就聽見轟地一聲,原來爺爺掛窗簾,不小心摔倒了。孫子嚇傻了!叫醒弟弟,卻怎麼也扶不起爺爺來……大腿骨骨折!做手術、釘鋼板!在床上躺一個月不能下地!孫子後悔了!他無地自容!老老實實地照顧爺爺。爺爺坐著,高興地和人聊天。有孫子照料,他見人就誇。
高中離家不遠,每個星期孫子都要回家。他給爺爺買麵包吃,爺爺給他做好飯。孫子也學會了揉麵,他每次揉麵都放水過一點,因為爺爺說麵軟做拉條子,揪片子好吃,麵硬做貓耳朵好。孫子愛吸那長長的拉條子,也愛和爺爺比賽誰拉得快,拉得長。
課程多了,孫子對曆史感興趣。回到家裏就問爺爺,閻錫山怎麼治山西的,八年抗戰是怎麼樣的,“文化大革命”是怎麼樣的……爺爺饒有興趣地給孫子說著。孫子知道了閻錫山的改革和著名的窄軌鐵路,知道了抗戰時的二條戰線,知道了舊房子牆上的毛澤東語錄……
爺爺77歲時,服用阿莫西林過敏,半夜被送到醫院打吊針。孫子那時正在醫院旁邊的學校鑽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看高考題。事後他才知道。爺爺在醫院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孫子嚇壞了!跑回家狠狠罵了弟弟一通。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孫子開始忌妒弟弟。雖然每個禮拜回家,自行車拐到熟悉的門口,他就能極興奮地喊坐在門邊的老人“爺爺,我回來了!”但看到弟弟能像泥鰍一樣每天纏著爺爺,孫子心裏就酸酸的。
黑色六月在期待與恐懼中過去了。孫子上了西安一所大學。爺爺很高興,手裏拿著錄取通知單,翻來覆去地看,還問長問短,問得同樣得意的孫子都有些無奈了。
要走了,孫子和父母一起去西安。孫子提著行李,最後看了爺爺一會兒,爺爺坐在門口的樣子便永遠定格在他的記憶裏。誰能料到,這會是爺爺留給孫子的最後一張相片,且是沒有底片的。
大學的生活,讓孫子興奮,又讓他不適。想家了,接電話的總是父母。孫子隻好給弟弟寫信,叮嚀弟弟照顧好爺爺。弟弟寫回信,說爺爺好想念遠方的孫子。一個星期天,孫子忍不住又拔了電話。他想父母現在應該不在家。嘟——嘟——嘟——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直到變成“嘟嘟嘟……”孫子想爺爺行動不便,架著雙拐,自然慢了。他默默禱告一番,又播了同樣的號。“嘟——嘟——”“喂!”那邊傳來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孫子頓時噎住了,一會兒,他開始號啕大哭!這,是爺爺留給他最後的聲音。
2003年的冬天,孫子接到爺爺出事的消息。他崩潰了,買了高價票,忐忑地往家趕。一路上,他揣測著,祈求著。但當進了熟識的胡同,看到那一牆的白紙,他暈倒了。被架到爺爺靈前,他哭啊哭啊!他委屈地嚼著苦澀的淚,憤恨地抽著自己的臉頰。
孫子在大學裏有許多夢。夢裏給爺爺買了輪椅,他推著爺爺在金色魚塘邊看風景;他夢到和爺爺一起坐在大劇院裏看爺爺喜愛的《蝴蝶杯》、《打金枝》、《下河東》……他夢到自己把掙來的第一筆錢交到爺爺手上……這一切都終歸成了夢,成了一生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