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命化結構
紅學之所以經久不衰,正是如前所述,《紅樓夢》是一個說不完的召喚結構,比如我們隻從《紅樓夢》的多重性意義結構來看。簡單來說,它有一層象征結構,這一結構可以描述成“空——色——空”、“石——玉——石”,它與哲學、宗教、文化相關;它還有另一個結構,這一結構可以描述為“政治與愛情”、“家散與人亡”、“賈府與大觀園”,這一結構層與曆史、社會、政治、道德有關;從敘事結構層的角度看,它又可以描述為:作者設置敘述人,敘述人敘述石頭的故事,石頭又敘述賈家等四大家族的故事,這一結構層與小說藝術相關;《紅樓夢》還有一個讖緯的結構層,具體展開為“預言與應驗”、“抗爭與宿命”,這一結構層與讖緯文化相關,它要解答的是人在終極關懷上的追問,正是這一讖緯結構層的設置,《紅樓夢》的終極關懷得到了最為深刻的表現。這一層層的結構交疊在一起,《紅樓夢》便成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夢魘。而在每一個結構層的營造上,曹雪芹都精心結撰,把各種寫作傳統推向極致。(在這裏,隻論前80回,後40回不可與其同日而語,高鶚的後40回幾乎又把《紅樓夢》推向才子佳人小說的模式,降低了藝術性,淡化了悲劇性。)所以,想要全方位地認識《紅樓夢》是非常困難的。麵對《紅樓夢》,我們隻能萬中取一作為我們進入這個偉大的藝術世界的途徑,通過對《紅樓夢》敘事藝術的把握,來欣賞這部作品的在敘事方麵的藝術性。
結構是敘事學研究中重要的一個部分,要把握《紅樓夢》的敘事藝術,先從《紅樓夢》的結構說起。話石主人手定的《〈紅樓夢〉本義約編》中對整部《紅樓夢》的結構進行了有機的闡發:
開場演說,籠起全部大綱。以下逐段出題,至幻遊起一波,總攝全書。筋節了如指掌,文勢以促,故借劉姥姥入手,從遠處落墨以疏文氣。中間協理東府,元妃晉封等事,波瀾極大,氣局卻空。至省親則沉浸穠縟,寫繁華氣象。其實皆是閑文,故借東府演戲一點煞住,歸入本文。自入園後正寫題麵,至受笞起一大波,文氣一歇,以後就景生情,筆意一變,至壽怡紅精神一振,總起全書,接入獨豔喪,一落千丈,順勢串寫瑣務關合正文,伏後敗壞之根。檢園以下,逐段寫散場光景,忽作調包一變,窮情相,推開大局,且敘且結,應前盛局,喚醒癡庸,重遊幻景,則滴滴歸源,文章已到返魂。至於中鄉魁綿世澤,有餘不盡之頌揚而已。
這是中國古典文學中一種典型的生命化的文章觀念,就是把一篇文章視為一個生命。文章也跟生命一樣有“起”有“結”,即“起、承、鋪、敘、過、結”。因為文章是生命化的,所以“起”與“結”必須遙相呼應,全文題旨可以在開頭,也可以在中間,但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各部分之間應有呼應關係。這種生命化文章論在中國古典小說理論中衍生出一係列的“法”來,如常山之蛇、伏脈千裏、草蛇灰線、伏筆、未火先煙、未揚先抑、足前搖後等。脂硯齋的評點中往往使用這些文章學理論揭示《紅樓夢》的藝術特點。
二、“起結”與“伏脈”
生命化文章學的第一原則是注重“起結”。宋朝陳善《捫虱新話》卷五“作文貴首尾相應”中說:“桓溫見八陣圖曰:‘此常山蛇勢也,擊其首則尾應,擊其尾則首應,擊其中則首尾具應。’予謂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宛轉回複,首尾相應,乃為盡善。”脂硯齋多次指出,《石頭記》在起結上用心良苦。如甲戌本第一回就有脂批:“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於秋日,所歎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鍵。”“文脈”是生命化文章觀的又一體現。話石主人手定的《〈紅樓夢〉本義約編》屢揭小說全書之文脈,如“晴雯開場握手,直對收場指甲”,“第九回大毛衣服對後雀金呢”;“瀟湘館純是竹子,一片淚痕;蘅蕪院遍種香草,秋來結實,而妙在有意無意之間大有關合”,“42回請些高香,念佛保佑,寫姥姥知恩,直注113回”,關於第31回的“白首雙星”,該書說“白首雙星乃是先《石頭記》之原目錄也。考《石頭記》乃是寶湘為夫婦已是困苦流離之際矣。”
分析《紅樓夢》“伏脈”,不可忽略其中的幾個人和幾件事。首先是賈雨村,《紅樓夢》在楔子裏,則首先書寫了一個典型的文人發跡變泰的故事——這就是賈雨村的故事。關於賈雨村,人們大都持鄙薄的態度;這樣,他們對小說寓意的理解也便有了一定的偏差。其實賈雨村的故事顯然是用英雄傳奇的筆墨來書寫的並讓他貫穿始終。賈雨村一出場就寫得聲色動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麵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方腮”。以至於嬌杏一個丫頭,也說他“必非久困之人”。賈雨村未曾發達時,在甄府偶得嬌杏垂盼。中心眷眷,發而為詩,這才有了甄士隱的一番勸進與資助;可以說,嬌杏的偶然一次顧盼,預兆了賈雨村發跡變泰的開始。賈雨村與嬌杏的一番遇合,顯然也屬於對整部《紅樓夢》的有機性進行闡發。
在初時,賈雨村為人灑落,進時恃才侮上,退時則浪跡閑遊,教得黛玉、識得寶玉,作者更特借他之口發表一番“正邪”的議論,已可見其人的不俗了。隻是這以後,由於對入世的癡迷,使他一步步學會了適應人生、適應官場的規則而飛黃騰達起來。這實際也相當於英雄傳奇中“英雄的墮落”一節。在墮落後,便是英雄的死亡與再生,或者是醒悟——這相當於一種精神上的再生。賈雨村曆經一場仕途夢幻,在甄士隱的點悟中悵然醒來,最終與甄氏相會合——這不過是明萬曆間《南柯記》、《邯鄲記》的另一版本。賈雨村的宦途沉浮與賈府相始終,顯然在敘述者的筆下,他是作為一種隱喻而存在的。甄士隱呢?他與世無爭,但命運的播弄似乎是對他的一種嘲弄,同時也賦予了他一種人生的智慧。甄士隱在世事無常、人情冷暖中最早意識到了好即是了,了即是好。他的飄然出塵成為小說的另一種隱喻。一回楔子,以甄、賈並提,一個樂以隱居,一個熱衷仕進,仕與隱對文人來說,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麵。二者實際上是一身而二體的,這從甄士隱對賈雨村的賞識與資助亦可看出。小說透過甄賈的故事傳達出這樣一種人生哲學,所有雄飛高舉、富貴功名都隻是假,悟到好即是了、了即是好,飄然歸隱這才是真。甄士隱的早悟也罷,賈雨村的遲悟也罷,都綽綽地浮著寶玉的影子,更確切地說分別是石頭(作者?)之化身——賈寶玉與甄寶玉的影子。“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一首《好了歌》與《好了歌注》,其實不僅僅注解了後來的一部《紅樓夢》,也注解了所有曾經經曆過的曆史傳奇、市井傳奇與文人傳奇,從列國、兩漢、三國、隋唐、兩宋,直到元明,一幕幕江湖煙雲,諸如英雄角逐、市井發跡、官場沉浮、情緣離合……到頭來,都不過是甄士隱所唱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第二個人物是周瑞家的。此人身份特殊,作為王夫人的陪房,以自己的地位遊走於各房主子與各個奴才之間,什麼事也見得,什麼事也聽得,當然在背後是什麼事也說得。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首先見的就是周瑞家的,這個人為了在劉姥姥麵前顯示自己在主子跟前的地位,決定幫劉姥姥引見。在她的引見下,劉姥姥與王熙鳳見麵。王熙鳳送二十兩銀子與劉姥姥,伏脈千裏,才有了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與巧姐取名,及後來的賈家敗落,巧姐落難時的搭救。
劉姥姥見了王熙鳳走後,周瑞家的去向王夫人回明這件事,而王夫人正在薛姨媽這裏。進來之後見薛姨媽與王夫人正在說話,未敢驚動,於是來到寶釵屋裏。行文至此,對寶釵有一番細致的描繪,而這番描繪正是周瑞家的眼中的寶釵。“隻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隻散挽著纂兒,坐在炕裏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寶釵才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麵堆笑,讓:‘周姐姐坐’”。這樣的舉止溫和,正與後麵送宮花一節所見林黛玉作一對比。至此還不算結束,周瑞家的又問及藥,於是寶釵不厭其煩地把自己所用之藥講給她聽,“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這樣不厭其煩的敘述隻有拍手叫“阿彌陀佛”的份了,“冷香丸”作為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的一種注解也是在周瑞家的這裏被引出。接下來就開始了送宮花事宜。薛姨媽讓香菱拿宮花,於是香菱也被周瑞家的拉著手細瞧了一番,歎息傷感了一回,這才領命把十二枝宮花送給迎、探、惜、黛玉和王熙鳳。
周瑞家的先是順路到了迎春與探春這裏,原句是:“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裏來”,特別提到“順路”二字,也為下文做一鋪墊。迎春與探春正在下棋,忙起身道謝,這裏的謝是對薛姨媽的謝。周瑞家的去找惜春,“隻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裏呢?’”(第七回)看似閑筆,卻借周瑞家的這個“忙人”送花事件把惜春的最根本的向佛之心給點明。還在幼稚時期的惜春偏偏喜歡和水月庵的小姑子玩耍,又以玩笑的口吻點出要剃了頭做姑子,這就預示了惜春在賈家敗落之後的結局——“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首尾呼應,伏線千裏,後來敘述至惜春的很多乖僻行為時——如抄檢大觀園時對貼身大丫頭入畫的無情,對其兄嫂的疏離等,就顯得既不突兀,亦無單薄之感了。
見過惜春,周瑞家的來至王熙鳳這裏。先是見到豐兒擺手教往東屋裏去,又聽見賈璉的笑聲,接著平兒出來叫人舀水。周瑞家的這才遞上話,遞過花兒去,至此,王熙鳳收了花似乎周瑞家的該走了,但偏讓周瑞家的看見王熙鳳送花給那邊府裏的小蓉大奶奶——秦可卿。此處“閑筆”用意很深,一方麵顯示了王熙鳳與秦可卿的關係密切,另一方麵,也為後來可卿喪事上王熙鳳的盡心竭力點了一伏筆,並且可卿托夢也有了根據。那麼,隻剩下兩隻宮花該去林黛玉的處所了吧,但作者此時並不著急,讓周瑞家的不失時機地表現自己,遇見了自己的女孩兒,托她為女婿在主子跟前說情,開脫官司。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麼,忙的如此。……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一個下人遇到官司時氣定神閑,可見經見過的這類事已不在少數,由此讀者似乎就能發現賈家各房主子包攬詞訟之事實數常事,先前的薛蟠為搶英蓮打死人案,之後王熙鳳弄權鐵檻寺,賈赦為一把扇子逼死人,還有平安州賈璉去說官司等等,都在這個陪房媳婦的態度裏包含了,最後因此致禍也實屬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