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城東不鬥少年雞”――一輩子沒完沒了犯小人的文學大師(1 / 3)

這是蘇東坡的一句詩,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老子不想奉陪你們,懶得跟你們這班小人玩了。”當然,這是對大師的妄議,但他用了“少年雞”這個典故,百分百地含有這層意思,諒不會錯。

據《蘇軾詩集》卷十九詩注:“《東城老父傳》雲:賈昌年七歲,明皇召為雞坊小兒長,至元和庚寅,年九十八矣。語太平事,曆曆可聽。自言少年以鬥雞媚上,上以倡優畜之。”“五坊”,是唐代為皇帝飼養寵物的官署,同時,也豢養了一批為非作歹,蹂躪市井,糟蹋百姓,坑害良民的衙役。在韓愈的《順宗實錄》中:“貞元末,五坊小兒張捕鳥雀於閭裏,皆為暴橫,以取錢物。”因此,“少年雞”者,即為人憎惡的小人也。

試想,一位詩人,被小人陷害,扣他一個“以詩忤上”的駭人罪名,在大獄裏關了一百三十天,最後,“摘帽”,或者“改正”,終於獲釋,走出牢門。可以設想,汴京城的拂麵清風,灌湯包的撲鼻香味,馬上就要過大年的愉悅氣氛,以及他的追星族蜂擁而至的熱烈擁躉,能不令他食指大動嗎?能不令他詩興大發嗎?於是,就有了以上為題的詩句。

全詩為: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幾維摩病有妻。堪笑睢陽老從事,為餘投檄向江西。(《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複用前韻二首》之二)

北宋亡後,政府南遷,汴京文檔,散失民間,幸虧南宋的朋九萬這位有心人,悉力搜羅收集,我們才得以看到蘇東坡收審刑供的實錄。由於元豐二年(1079)的這樁文字獄案,是由禦史們發起的,而烏台是都城開封禦史衙門所在地,於是這本小冊子遂名之曰《烏台詩案》,版行於世。這樣,我們也就得知蘇軾筆下的“少年雞”為:一,監察禦史裏行何大正,二,監察禦史裏行舒亶,三,國子博士李宜之,四,禦史中丞李定。還有五,那位著《夢溪筆談》的翰林學士沈括,至少在這次案件中,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後人在閱讀大師的時候,也會在夾縫中看到這些小人的名姓,時過境遷,這些曾經張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整人狂,像蠹魚一樣,幹癟得隻剩一層皮。我估計,後來的整人狂,命運未必會更好。所有製造文字獄的小人,都會被釘在了文學史的恥辱一頁上,任人哂笑。

但我更欽敬詩人的一點,因詩入獄的他,出獄後的第一件事,竟是先做出兩首詩來,宣泄心頭這股鳥氣,敢於向自古而今,入獄隻許規規矩矩,出獄不準亂說亂動的法則挑戰。這膽識,這器度,值得為之鞠一大躬。

因為,很慚愧,如我之類的文人,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倒黴以後,說來不怕見笑,不但沒有了硬骨頭,連軟骨頭也沒有了,整個成為鼻涕蟲。所以,在別人打了屁股以後,連阿Q的“怒目而視”也不敢有,還磕頭如搗蒜地感謝這頓屁股打得及時,打得有理,打得應該,打得無比幸福雲雲。那一份水襠尿褲,相比之前人,真是很赧顏的。

蘇軾一生,可謂坎坷,中國曆史上的文人,不幸者也算多了,但如東坡先生這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冷忽熱,忽喜忽憂者,還真是比較少的。他的境遇是從神宗熙寧二年(1069),另一個同等量級的大文人王安石,從金陵來到汴京任神宗相那刻開始,便倒黴,而且一直倒黴到徽宗元符三年(1101)死時為止,一倒就是三十二年。比起我們這幹當了二十二年“右派”的作家詩人來說,大師的不幸可謂甚焉。然而如此,一輩子犯小人,一輩子在不幸當中,一輩子在他們的折磨下為文求生的蘇軾,所留存下來的不朽,卻是我們永遠望洋興歎,瞠乎其後的。在他所創造的文學世界裏,用老百姓的話來說,我們連給大師拾鞋的資格都不配。

他的詩,包羅萬象,上追唐代的“李杜”;他的詞,揮灑自如,與辛棄疾並稱“蘇辛”;他的古文,縱橫豪邁,同歐陽修並稱“歐蘇”;他對我國的文學發展,其貢獻之巨大,影響之深遠,一直到今天,像一塊兀立不動的基石,支撐著中國文學史。時隔一千年後,在中國識字的普通人口頭上,能夠馬上想起來的古人詩句,十句之中,定有東坡先生的一二句。因此我想,大師的萬古長青的文學生命力,絕不是一些“輕薄為文哂未休”的人,所能抹煞得了的。

但是,蘇軾是文學家,但也是政治家,他把他的文學,他的政治,和這個國家,這塊土地,以及這塊土地上的黎民百姓,聯係在一起,這也是中國自有文學以來,自有詩人作家以來,從跳汨羅江的屈原開始,就在血管裏流動著這種憂國憂民的基因。當我們回過頭去,曆數蘇軾的倒黴史,會發現,他在政治上總是采取“右”的立場,更多是為人民大眾著想,因此,才受到過激勢力的清算、排擠、鎮壓和處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