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36年(嘉靖十五年)冬十二月以前,在南京任吏部尚書的嚴嵩,說他是個文人,是個詩人,或者,加上“著名”,都是可以的。那時,他紗帽翅上的“纓”,還用不著“濯”。因為明代開國定都南京,永樂遷都北京後,仍在南京設了一個稍小的,與北京卻是同樣設置的中央政府機構。但是,派到那裏去做官的,通常都屬於非主流的二線人物,所以,在南京時的嚴嵩,很有時間遊山逛水,吟詩作文,以風雅著稱。
《列朝詩集》載:嚴“少師初入詞垣,負才名,謁告返裏,居鈐山之東堂,讀書屏居者七年。而又傾心折節,交結勝流,名滿天下。”那時,他的人望和文聲,很說得過去的。這大概如荀子所言:“忍性然後起偽,積偽然後君子”,凡極善於遮掩自己者,通常都會以偽善,騙得大家的良好印象。當時,京都人士,“以公輔望歸之”,可見對其期望值之高。
次年到了北京,來給皇帝祝壽,留在了翰林院修《宋史》,隨之入閣,紗帽翅上的“纓”,開始抖了起來,按捺不住的本性,便逐漸暴露了。權力這東西,落在品質不佳的人手裏,便是一種惡的催化劑。於是,“憑藉主眷,驕子用事,誅夷忠臣,潰敗綱紀,遂為近代權奸之首”。這時候,連“濯纓隨處有滄浪”那種假姿態,假清高,也沒有了。
若是就詩論詩,以文談文的話,對於嚴嵩此前的作品,應該說,既不是太好,至少也不是太壞,這評價大抵是相當的。《明史》稱他,“為詩古文辭,頗著清譽”,也是當時和以後的公論。他的詩集《鈐山堂集》,其實也有一些可圈可點的佳作。但清代修《四庫全書》,就因人而否定其書。“跡其所為,究非他文士有才無行可以節取者比,故吟詠雖工,僅存其目”,這是中國文學史上“以人廢文”的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其實,甚至王世貞,盡管其父王□是被嚴嵩鎮壓的,但他對嚴嵩的詩文,並不因父仇而持否定態度。“孔雀雖然毒,不能掩文章”,這位文壇領袖的公允評價,比之時下小肚雞腸的作家詩人,要有氣量得多。
無端世路繞羊腸,偶以疏懶得自藏。種竹旋添馴鶴徑,買山聊起讀書堂。開窗古木蕭蕭籟,隱幾寒花寂寂香。莫笑野人生計少,濯纓隨處有滄浪。(《東堂新成》)
這首詩倘若不標明為嚴嵩作,短短八句,將歸隱之心,山林之念,安貧之道,遁世之想形容出來,也還具有一點意近旨遠,趣雅情真的境界,很難與1536年以後的那個權奸巨貪的醜惡形象吻合到一起。由於嚴嵩是個被曆史唾棄的人,他的著作也就隨之湮沒。如今,即使國圖、首圖,找他這部詩集,也是蠻費事的。
由此,比起近年來忽然行情飆升的知堂先生,真為嚴分宜的不走運抱不平。他要是在陰曹地府的哪條大街上,碰見這位偽華北政府的教育總長,一定會對他說,老兄,別看我不當漢奸,比起你當過漢奸的,待遇差遠了。唉!誰讓共產黨不待見你呢?這倒成全了你,恰巧那些不待見共產黨的人,借抬舉你,高看你,來敲打共產黨實行的文化政策,以求得一泄敵意的快感。於是,你老兄成為一代宗師,成為文學經典,你寫的每一個字,包括你放的每一個無味的屁,鋪天蓋地而來,真是好讓我羨慕哦!
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的嚴嵩,發跡太晚,等到為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其年五十六歲。等到官拜武英殿大學士,入值文淵閣,受到明世宗朱厚熜重用,是嘉靖二十一年的事,老先生已年過花甲,高壽六十二了。那時,雖無到點退休一說,但他不能不考慮到上帝留給他貪汙的年頭,無論怎樣抓撈,為時不是太多。於是趁早趕快,將他實在不成樣子的“短項肥體,眇一目”的兒子,提拔起來,作為膀臂。這樣,獨眼龍得以“由父任入仕。以築京師外城(功)勞,由太常卿進工部左侍郎,仍掌尚寶司事。剽悍陰賊,席父寵,招權利無厭”(《明史》)。
嚴嵩沒想到,他竟活到八十九歲,與其子聯手作惡的“貪齡”,打破中國貪官之最,這就是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裏論他的“名德不昌,而有期頤之壽”,“老而不死謂之賊”了。數十年間,錢財撈得太多,壞事做得太絕,這兩父子,便成為中國曆史上的頂尖級權奸巨貪。
《明史》描畫這兩個人,形象頗有點滑稽。一個肥粗,一個細瘦,一個矮矬,一個高挑,一個是獨眼龍,一個是疏眉目,怎麼看,不是一家人。後讀談遷的《談氏筆乘》,引趙時春作《王與齡行狀》,方知“嚴世蕃,分宜相嵩之螟蛉子”。所以,嚴東樓為嚴嵩無血緣關係的養子,然而,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兩人DNA不同,品種上迥異,但聚財弄權,腐敗淫亂,為非作歹,戕害忍毒,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壞,逐臭趨腥,競利爭權,魚肉良善,巧奪豪取,有著天生同好的心靈感應。一位朋友對我說,豈止如此,這爺兒倆寫的字,也有類通相似之處。不信你去看看,那肥碩飽滿的筆鋒,非一介寒士能寫得出來的。
果然也是如此,我專門去這兩處店鋪“欣賞”了一番。
現在,前門外糧食店北口路西的“六必居”醬菜店,菜市口的路北朝南的“鶴年堂”中藥鋪,那金字牌匾,仍是這兩位遺留下來的“墨寶”。據民國蔣芷儕《都門識小錄》:“都中名人所書市招匾對,庚子拳亂,毀於兵燹,而嚴嵩所書之‘六必居’三字,嚴世蕃所書之‘鶴年堂’三字,巍然獨存。分宜父子,淫貪誤國,罪通於天,與檜賊齊名,至今三尺童子皆羞之,乃其惡劄亦幾經滄桑而不毀,倘所謂貽臭非耶?”
這或許就是曆史的玩笑了,近五百年,北京城裏不知有多少老字號,能保存住原先那塊匾額者,簡直少之又少,獨獨嚴世蕃與他老爹的這幾個字,甚至波瀾壯闊的“文革”,也未作“四舊”砸掉。我忽然感到,忘八蛋,忘到極點,臭大糞,臭到極致,也是一種求“不朽”之捷徑。這也難怪當今文壇上,有些人,把不要臉壓根兒不當回事。追名逐利,無所不用其極,隻要到手,是絕不怕下作無恥的。
新建成的廣安大街,氣勢恢弘,原來狹窄的菜市口丁字街,拓寬得已非舊時模樣,如果不是夕陽餘暉下,那“鶴年堂”金碧絢麗的匾額,我都不敢相認了。此地應是嚴世蕃的斃命處,他的最後下場,《明史》說得很簡捷:“遂斬於市,籍其家”,那是公元1565年的事。
明代棄市,都在西城,不知是否即為這個菜市口?因為清代的“秋決”,在這裏進行。那麼,嚴世蕃五花大綁,手鐐腳銬,站在檻車裏,行經此地,看到藥鋪門楣上那幾個閃閃發光的字,不知作何感想?而其父,不知會不會後悔?當初莫如“濯纓隨處有滄浪”,回到鈐山東堂,做他的詩人、文人,也不至於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梟首示眾,身首異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