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讚賞這警句,因為具有一種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對文人而言,說豁達,容易,做到豁達,就不容易,而具有超越時空的豁達精神,則更不容易。中國文人,都自封清高,其實在名和位上,並不都那麼想得開的。尤其在封建社會科舉取仕的年代,那個“學而優則仕”的“仕”字,可把中國知識分子的大多數,弄得顛三倒四而找不著北。
按照毛主席的說法,工人以工為主,學生以學為主,那麼,文人也應該以文為主才是。但舊時文人常常不在為主的方麵下力氣,卻把功夫全用在名位上的得失考量上,那一份斤斤計較,那一份奔走營逐,其貪婪,其戀棧,其巴結,其鑽營,真是很不怕斯文掃地的。於是,展眼望去,你多我少,抓心撓肝,你上我下,咬牙切齒,你高我低,寢食不安,你紅我灰,如喪考妣,便是文壇的風景線。
包括我自己在內,要是能夠悟到“升沉不過是一秋風”,有這一份豁達,大概也就覺得沒有必要搞得自己好不開心了。
於是,我想起明代複古派“後七子”中的謝榛(1495—1575),與其詩友們升沉秋風的故事。雖然那是發生在明代後葉的事情,相距遙遠,但昨日之儒林,今天的文壇,其基本狀態,應該說大體上是差不多的。
說到“後七子”,查文學史,通常係指明嘉靖、隆慶年間的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吳國倫和徐中行等一個團契性質的詩人組合。據陳登原《國史舊聞》:“明人詩社,所以較前世更為發達,一,有巨子為之室主;二,富貴家例多好事;三,能文者矜文好奇,於是此踵彼效,輩起更多。”看來,當時這種文學社團很盛行的,甚至還搞大獎賽什麼的。據《明史》:“詩勝者輒有厚贈,臨川饒介,為元淮南行省參政,豪於詩,自稱醉樵。嚐集大名士,賦《醉樵歌》,張簡詩第一,贈黃金一餅,高啟次之,白金三斤,次楊基,猶贈一鎰。”
金餅有多重,不得而知,但三斤白銀,價值不菲,手筆也夠大的。那些得不著的詩人,眼睛真要黑一大塊了。
上述“後七子”的詩社,最早發起者,卻是不在其列的李伯承。“伯承未第時,詩名籍甚齊魯間,先於李於鱗(即李攀龍),通籍後,結詩社於長安,元美(王世貞)實扳附之,又為介元美於於鱗。嘉靖七子之社,伯承實為若敖蚡冒。其後王、李名成,而伯承左官薄落,五子七子之目,遂皆不及。伯承晚歲,少年若以片言挑之,往往怒目齧齒,不歡而罷。”(《列朝詩選》)
這位詩社首創元老,也是最早被踢出局的,升和沉,也來得太快了點。由此可知,古人多君子之風,但古文人,倒也未必,小人成性者諒不比今人要少。
第一,李和王也太不夠意思,你二位得以人五人六地進入文壇,靠誰?一掉屁股,將這位引見者一腳蹬了,未免過於薄情。就如同當代有些作家,未成名時見編輯,點頭哈腰,隻敢在椅子上坐半隻屁股;成名以後再見這位編輯,頤指氣使,眼睛立刻就長到腦門子上去了一樣,倒是古今同趣的德行。
第二,這位被人家無情拋棄的李詩人,也太想不開。老到一把年紀,還耿耿於懷,也太小肚雞腸,心胸狹隘了。至於嘛,不帶你玩,你就不玩,也不影響吃飯拉屎;再說,他們玩他們的,你也可以玩你的,未必不能自得其樂。至於一提往事,金剛怒目,血壓上升嗎?所以,無論李攀龍,王世貞,無論李伯承,都有不夠豁達之嫌,世界有多大,文壇就有多大,不一定非紮堆,非聚義,非歃血為盟,拉這個打那個的。
“升沉不過一秋風”,這是至理名言。
好了,李伯承出局,這詩社又一次麵臨改組,接著,就該謝榛被那哥兒倆從詩社裏“開”了。誰紅誰紫,誰灰誰黑,誰上誰下,誰來誰去,正是這種無聊而又無趣的文人自戕,構成文壇的熱鬧話題。
說到謝榛,我認為,他是一個既快活又不甚快活,既豁達又不甚豁達的詩人。一般講,豁達,就能快活,不豁達,也就不能快活。因為,他有兩個常常使他不能快活和不能豁達的遺憾,一是他生理上的弱點,“眇一目”(《明史》);二是他心理上的弱點,“以布衣結牛耳”(《列朝詩選》)。這樣,形象上的差一點和學曆上的差一點,他也就無法徹底的豁達和完全的快活起來。
我對明詩所知甚少,但在“後七子”中,王世貞外,就比較欣賞他了。因為他的文學觀點比李攀龍等其他人,來得寬泛些;凡在文學觀點上,持“套中人”的緊閉自鎖政策,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還不許別人照自己的方式活,是最遭人恨的。謝榛的詩,稍有生氣,就因為他能夠容忍異己,不那麼一條道走到黑。固然,他也複古,這是前、後七子一以貫之的主張,但他不像李攀龍那樣絕對,“文必西漢,詩必盛唐”,也不像王世貞那樣設限,“大曆以後書勿讀”,謝榛要放得開些,他明白,文學是不能太過拘束的,一定要這樣,而不要那樣,必這樣不可,而那樣則不可,對於文學的發展,肯定不是坦途。
但是,此公的兩大弱點,使他尷尬。“眇一目”,尚可配一副墨鏡遮掩;不過,嘉靖朝,北京城裏有驗光配鏡之店肆嗎?我懷疑。因此,他隻能倚仗自己的詩名,做出獨眼龍常有的自負神氣,徜徉於京都長安。但這表麵的自信,也難掩其內心的虛怯。在科舉年代裏,一個讀書人,還是個聲名大振的詩人,竟然沒進過學,沒應過試,是一個無緣於黌門的白衣秀士,這日子不好過。假如他一天到晚廝混在短褲黨裏,藍領階層,彼此彼此,也許無所謂了。但他卻生活在一個文化精英圈內,確實有點抬不起頭來,你可以用“布衣”自傲,人家卻要把你當“白丁”看待,你也隻好沒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