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書虛篇第十六(2 / 3)

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乃以鴟夷橐投之於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於江,實也;言其恨恚驅水為濤者,虛也。屈原懷恨,自投湘江,湘江不為濤;申徒狄蹈河而死,河水不為濤。世人必曰:"屈原、申徒狄不能勇猛,力怒不如子胥。"夫衛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士不能發怒於鼎鑊之中,以烹湯菹汁瀋氵從旁人。子胥亦自先入鑊,後乃入江;在鑊中之時,其神安居?豈怯於鑊湯,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且投於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錢唐浙江,有吳通陵江。或言投於丹徒大江,無濤,欲言投於錢唐浙江。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三江有濤,豈分橐中之體,散置三江中乎?人若恨恚也,仇讎未死,子孫遺在,可也。今吳國已滅,夫差無類,吳為會稽,立置太守,子胥之神,複何怨苦,為濤不止,欲何求索?吳、越在時,分會稽郡,越治山陰,吳都今吳,餘暨以南屬越,錢唐以北屬吳。錢唐之江,兩國界也。山陰、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吳之江為濤,當自上吳界中,何為入越之地?怨恚吳王、發怒越江,違失道理,無神之驗也。

且夫水難驅,而人易從也。生任筋力,死用精魂。子胥之生,不能從生人營衛其身,自令身死,筋力消絕,精魂飛散,安能為濤?使子胥之類數百千人,乘船渡江,不能越水。一子胥之身,煮湯鑊之中,骨肉糜爛,成為羹菹,何能有害也?周宣王殺其臣杜伯,燕簡公殺其臣莊子義。其後杜伯射宣王,莊子義害簡公,事理似然,猶為虛言。今子胥不能完體,為杜伯、子義之事以報吳王,而驅水往來,豈報仇之義、有知之驗哉?俗語不實,成為丹青;丹青之文,賢聖惑焉。夫地之有百川也,猶人之有血脈也。血脈流行,泛揚動靜,自有節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來,猶人之呼吸氣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經》曰:"江、漢朝宗於海。"唐、虞之前也,其發海中之時,漾馳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廣陵曲江有濤,文人賦之。大江浩洋,曲江有濤,竟以隘狹也。吳殺其身,為濤廣陵,子胥之神,竟無知也。溪穀之深,流者安洋,淺多沙石,激揚為瀨。夫濤瀨,一也。謂子胥為濤,誰居溪穀為瀨者乎?案濤入三江,岸沸踴,中央無聲。必以子胥為濤,子胥之身,聚岸涯也?濤之起也,隨月盛衰,小大滿損不齊同。如子胥為濤,子胥之怒,以月為節也?三江時風,揚疾之波亦溺殺人,子胥之神,複為風也?秦始皇渡湘水,遭風,問湘山何祠。左右對曰:"堯之女,舜之妻也。"始皇太怒,使刑徒三千人,斬湘山之樹而履之。夫謂子胥之神為濤,猶謂二女之精為風也。

傳書言:孔子當泗水而葬,泗水為之卻流。此言孔子之德,能使水卻,不湍其墓也。世人信之。是故儒者稱論,皆言孔子之後當封,以泗水卻流為證。如原省之,殆虛言也。夫孔子死,孰與其生?生能操行,慎道應天,死,操行絕,天佑至德,故五帝、三王招致瑞應,皆以生存,不以死亡。孔子生時,推排不容,故歎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生時無佑,死反有報乎?孔子之死,五帝、三王,之死也。五帝、三王無佑,孔子之死獨有天報,是孔子之魂聖,五帝之精不能神也。泗水無知,為孔子卻流,天神使之。然則,孔子生時,天神不使人尊敬。如泗水卻流,天欲封孔子之後,孔子生時,功德應天,天不封其身,乃欲封其後乎?是蓋水偶自卻流。江河之流,有回複之處;百川之行,或易道更路,與卻流無以異。則泗水卻流,不為神怪也。

傳書稱:魏公子之德,仁惠下士,兼及鳥獸。方與客飲,有擊鳩。鳩走,巡於公子案下。追擊,殺於公子之前,公子恥之,即使人多設羅,得數十枚,責讓以擊鳩之罪。擊鳩之,低頭不敢仰視,公子乃殺之。世稱之曰:"魏公子為鳩報仇。"此虛言也。夫,物也,情心不同,音語不通。聖人不能使鳥獸為義理之行,公子何人,能使鸇低頭自責?鳥為者以千萬數,向擊鳩蜚去,安可複得?能低頭自責,是聖鳥也。曉公子之言,則知公子之行矣。知公子之行,則不擊鳩於其前。人猶不能改過,鳥與人異,謂之能悔,世俗之語,失物類之實也。或時公子實捕,得。人持其頭,變折其頸,疾痛低垂,不能仰視。緣公子惠義之人,則因褒稱,言服過。蓋言語之次,空生虛妄之美;功名之下,常有非實之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