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書稱:"魯般、墨子之巧,刻木為鳶,飛之三日而不集"。夫言其以木為鳶飛之,可也;言其三日不集,增之也。
夫刻木為鳶以象鳶形,安能飛而不集乎?既能飛翔,安能至於三日?如審有機關,一飛遂翔,不可複下,則當言遂飛,不當言三日。猶世傳言曰:"魯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為母作木車馬、木人禦者,機關備具,載母其上,一驅不還,遂失其母。如木鳶機關備具,與木車馬等,則遂飛不集。機關為須臾間,不能遠過三日,則木車等亦宜三日止於道路,無為徑去以失其母。二者必失實者矣。
書說:孔子不能容於世,周流遊說七十餘國,未嚐得安。夫言周流不遇,可也;言幹七十國,增之也。
案《論語》之篇、諸子之書,孔子自衛反魯,在陳絕糧,削跡於衛,忘味於齊,伐樹於宋,並費與頓牟,至不能十國。傳言七十國,非其實也。或時幹十數國也,七十之說,文書傳之,因言幹七十國矣。
《論語》曰:"孔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也;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也;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也。'子曰:'豈其然乎!豈其然乎!'"夫公叔文子實時言、時笑、義取,人傳說稱之;言其不言、不笑、不取也,俗言竟增之也。
書言:秦繆公伐鄭,過晉不假途,晉襄公率羌戎要擊於崤塞之下,匹馬隻輪無反者。時秦遣三大夫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皆得複還。夫三大夫複還,車馬必有歸者;文言匹馬隻輪無反者,增其實也。
書稱:"齊之孟嚐,魏之信陵,趙之平原,楚之春申君,待士下客,招會四方,各三千人。"欲言下士之至,趨之者眾也。夫言士多,可也;言其三千,增之也。
四君雖好士,士至雖眾,不過各千餘人。書則言三千矣。夫言眾必言千數,言少則言無一。世俗之情,言事之失也。
傳記言:"高子羔之喪親,泣血三年未嚐見齒。君子以為難。"難為故也。夫不以為非實而以為難,君子之言誤矣。高子泣血,殆必有之。何則?荊和獻寶於楚,楚刖其足,痛寶不進,己情不達,泣涕,涕盡因續以血。今高子痛親,哀極涕竭血隨而出,實也。而雲三年未嚐見齒,是增之也。
言未嚐見齒,欲言其不言、不笑也。孝子喪親不笑,可也,安得不言?言安得不見齒?孔子曰:"言不文。"或時不言,傳則言其不見齒;或時傳則言其不見齒三年矣。高宗諒陰,三年不言。尊為天子,不言,而其文言不言,猶疑於增,況高子位賤,而曰未嚐見齒,是必增益之也。
儒書言:禽息薦百裏奚,繆公未聽,禽息出,當門仆頭碎首而死。繆公痛之,乃用百裏奚。此言賢者薦善,不愛其死,仆頭碎首而死,以達其友也。世士相激,文書傳稱之,莫謂不然。夫仆頭以薦善,古今有之。禽息仆頭,蓋其實也;言碎首而死,是增之也。
夫人之扣頭,痛者血流,雖忿恨惶恐,無碎首者。非首不可碎,人力不能自碎也。執刃刎頸,樹鋒刺胸,鋒刃之助,故手足得成勢也。言禽息舉椎自擊,首碎,不足怪也;仆頭碎首,力不能自將也。有扣頭而死者,未有使頭破首碎者也。此時或扣頭薦百裏奚,世空言其死;若或扣頭而死,世空言其首碎也。
儒書言:荊軻為燕太子刺秦王,操匕首之劍,刺之不得。秦王拔劍擊之。軻以匕首擲秦王不中,中銅柱,入尺。欲言匕首之利,荊軻勢盛,投銳利之刃,陷堅強之柱,稱荊軻之勇,故增益其事也。夫言入銅柱,實也;言其入尺,增之也。
夫銅雖不若匕首堅剛,入之不過數寸,殆不能入尺。以入尺言之,設中秦王,匕首洞過乎?車張十石之弩,射垣木之表,尚不能入尺。以荊軻之手力,投輕小之匕首,身被龍淵之劍刃,入堅剛之銅柱,是荊軻之力勁於十石之弩,銅柱之堅不若木表之剛也。世稱荊軻之勇,不言其多力。多力之人,莫若孟賁。使孟賁撾銅柱,能洞出一尺乎?此亦或時匕首利若幹將、莫邪,所刺無前,所擊無下,故有入尺之效。夫稱幹將、莫邪,亦過其實。刺擊無前下,亦入銅柱尺之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