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藝增篇第二十七(1 / 2)

世穀所患,患言事增其實;著文垂辭,辭出溢其真,稱美過其善,進惡沒其罪。何則?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使夫純樸之事,十剖百判;審然之語,千反萬畔。墨子哭於練絲,楊子哭於歧道,蓋傷失本,悲離其實也。蜚流之言,百傳之語,出小人之口,馳閭巷之間,其猶是也。諸子之文,筆墨之疏,大賢所著,妙思所集,宜如其實,猶或增之。儻經藝之言,如其實乎?言審莫過聖人,經藝萬世不易,猶或出溢,增過其實。增過其實,皆有事為,不妄亂誤以少為多也?然而必論之者,方言經藝之增與傳語異也。經增非一,略舉較著,令惑之人,觀覽采擇,得以開心通意,曉解覺悟。

《尚書》曰:"協和萬國",是美堯德致太平之化,化諸夏並及夷狄也。言協和方外,可也;言萬國,增之也。

夫唐之與周,俱治五千裏內。周時諸侯千七百九十三國,荒服、戎服、要服及四海之外不粒食之民,若穿胸、儋耳、焦僥、跋踵之輩,並合其數,不能三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盡於三千之中矣。而《尚書》雲萬國,褒增過實以美堯也。欲言堯之德大,所化者眾,諸夏夷狄,莫不雍和,故曰萬國。猶《詩》言"子孫千億"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孫眾多,至於千億。言子孫眾多,可也;言千億,增之也。夫子孫雖眾,不能千億,詩人頌美,增益其實。案後稷始受邰封,訖於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內屬,血脈所連,不能千億。夫千與萬,數之大名也。萬言眾多,故《尚書》言萬國,《詩》言千億。

《詩》雲:"鶴鳴九皋,聲聞於天。"言鶴鳴九折之澤,聲猶聞於天,以喻君子修德窮僻,名猶達朝廷也。言其聞高遠,可矣;言其聞於天,增之也。

彼言聲聞於天,見鶴鳴於雲中,從地聽之,度其聲鳴於地,當複聞於天也。夫鶴鳴雲中,人聞聲仰而視之,目見其形。耳目同力,耳聞其聲,則目見其形矣。然則耳目所聞見,不過十裏,使參天之鳴,人不能聞也。何則?天之去人以萬數遠,則目不能見,耳不能聞。今鶴鳴從下聞之,鶴鳴近也。以從下聞其聲,則謂其鳴於地,當複聞於天,失其實矣。其鶴鳴於雲中,人從下聞之,如鳴於九皋。人無在天上者,何以知其聞於天上也?無以知,意從準況之也。詩人或時不知,至誠以為然;或時知而欲以喻事,故增而甚之。

《詩》曰:"維周黎民,靡有孑遺"是謂周宣王之時,遭大旱之災也。詩人傷早之甚,民被其害,言無有孑遺一人不愁痛者。夫早甚,則有之矣;言無孑遺一人,增之也。

夫周之民,猶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災,貧羸無蓄積,扣心思雨;若其富人,穀食饒足者,廩不空,口腹不饑,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間不枯,猶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山林之間,富貴之人,必有遣脫者矣,而言靡有孑遺,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易》曰:"豐其屋,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也。"非其無人也,無賢人也。《尚書》曰:"毋曠庶官。"曠,空;庶,眾也。毋空眾官,置非其人,與空無異,故言空也。

夫不肖者皆懷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純賢,非狂妄頑へ,身中無一知也。德有大小,材有高下,居官治職,皆欲勉效在官。《尚書》之官,《易》之戶中,猶能有益,如何謂之空而無人?《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此言文王得賢者多而不肖者少也。今《易》宜言"闃其少人",《尚書》宜言"無少眾官"。以少言之,可也;言空而無人,亦尤甚焉。

五穀之於人也,食之皆飽。稻粱之味,甘而多腴。豆麥雖糲,亦能愈饑。食豆麥者,皆謂糲而不甘,莫謂腹空無所食。竹木之杖,皆能扶病。竹杖之力,弱劣不及木。或操竹杖,皆謂不勁,莫謂手空無把持。夫不肖之臣,豆麥、竹杖之類也。《易》持其具臣在戶,言無人者,惡之甚也。《尚書》眾官,亦容小材,而雲無空者,刺之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