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刺孟篇第三十(1 / 3)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將何以利吾國乎?"孟子曰:"仁義而已,何必曰利。"

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於徑難以貨財之利也?《易》曰:"利見大人","利涉大川","《乾》,元享利貞"。《尚書》曰:"黎民亦尚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義,得安吉之利。孟子必且語問惠王:"何謂'利吾國'",惠王言貨財之利,乃可答若設。令惠王之問未知何趣,孟子徑答以貨財之利。如惠王實問貨財,孟子無以驗效也;如問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貨財之利,失對上之指,違道理之實也。

齊王問時子:"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孟子曰:"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夫孟子辭十萬,失謙讓之理也。夫富貴者,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故君子之於爵祿也,有所辭,有所不辭。豈以己不貪富貴之故,而以距逆宜當受之賜乎?

陳臻問曰:"於齊,王饋兼金一百鎰而不受;於宋,歸七十鎰而受;於薛,歸五十鎰而受取。前日之不受是,則今受之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歸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戒歸之備乎!'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歸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夫金歸或受或不受,皆有故。非受之時已貪,當不受之時己不貪也。金有受不受之義,而室亦宜有受不受之理。今不曰"己無功",若"己致仕,受室非理,"而曰"己不貪富",引前辭十萬以況後萬。前當受十萬之多,安得辭之?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亦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而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受堯天下,孰與十萬?舜不辭天下者,是其道也。今不曰受十萬非其道,而曰己不貪富貴,失謙讓也。安可以為戒乎?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士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子之爵祿。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曰:'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如曰:'孰可以伐之?'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也?"

夫或問孟子勸王伐燕,不誠是乎?沈同問"燕可伐與",此挾私意欲自伐之也。知其意慊於是,宜曰:"燕雖可伐,須為天吏,乃可以伐之。"沈同意絕,則無伐燕之計矣。不知有此私意而徑應之,不省其語,是不知言也。

公孫醜問曰:"敢問夫子惡乎長?"孟子曰:"我知言。"又問:"何謂知言?"曰:"訁皮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雖聖人複起,必從吾言矣。"孟子知言者也,又知言之所起之禍,其極所致之害,見彼之問,則知其措辭所欲之矣。知其所之,則知其極所當害矣。

孟子有雲:"民舉安,王庶幾改諸!予日望之。"孟子所去之王,豈前所不朝之王哉?而是,何其前輕之疾而後重之甚也?如非是前王,則不去,而於後去之,是後王不肖甚於前;而去三日宿,於前不甚,不朝而宿於景醜氏。何孟子之操,前後不同?所以為王,終始不一也?

且孟子在魯,魯平公欲見之。嬖人臧倉毀孟子,止平公。樂正子以告。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予之不遇魯侯,天也!"前不遇於魯,後不遇於齊,無以異也。前歸之天,今則歸之於王。孟子論稱竟何定哉?夫不行於齊,王不用,則若臧倉之徒毀讒之也。此亦止或尼之也,皆天命不遇,非人所能也。去,何以不徑行而留三宿乎?天命不當遇於齊,王不用其言,天豈為三日之間易命使之遇乎?在魯則歸之於天,絕意無冀;在齊則歸之於王,庶幾有望。夫如是,不遇之議一在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