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清水(1 / 3)

清水的眼睛裏,時時透著冰塊的寒冷和晶瑩。——能夠接近清水,一直都是俺們的奢望。他才出生,就把全村人的目光集中了過去。俺們從沒想到嫉妒,俺們總是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嗬護他。但他的爹王寶山也太不是東西了,他的娘喬茴秀也不是什麼好母驢。他們不讓他跟俺們玩兒。有時候,連俺們到他家門口站站都不肯,像轟雞似的攆,一點尊嚴都不給。當過赤腳醫生的王成才,卻可以晃著個破藥箱,隨便出入他的家裏。在他們看來,俺們隻是一些無法無天、肮髒邋遢的野小子。不過,這樣看也沒冤枉俺們。俺們偷雞摸狗,堵人家煙囪,尿人家水缸。一到街上,不是騎豬,就是爬羊。王來銀家的母牛拴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俺們七八個人騎上去,硬是讓它當天生下了兩頭死牛。明知“牛”死不能複生,俺們那狠心的爹娘,還是把俺們追打得滿街跑,差點跑斷了氣,恨得俺們發誓將來說啥也不給他們養老送終。但與俺們截然不同的清水,卻對俺們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吸引力。俺們都喜歡接近他,特別是在炎熱的夏季,他那清亮的眸子看到俺們身上,就好比撲來一股奇異的涼風。他多看俺們兩眼,俺們就不用偷著去村西的池塘洗澡了。看到清水的眸子,俺們就能想到村西的那個池塘。村裏的王日生老爺爺年歲最大,他也沒見池塘幹過。池水清澈見底,曾有大人用繩子拴上石頭,從岸上擲到池心,就隻見石頭下沉,不見石頭著地。繩子放盡了,石頭還在水裏懸著,像個被水壓扁的氣泡。爹娘生怕俺們淹死在裏麵,那樣他們心煩時就別再想揍揍小孩子了。俺們也怕淹死,但俺們更怕熱死。狗熱得舌頭耷拉二尺長,喘聲如雷,豬熱得為地上的一點泥湯,你爭我奪,俺們熱得昏頭脹腦,百爪撓心,不約而同地聚集在清水家周圍,乖乖坐著。那一刻,俺們都成了聽大人話的好孩子了。但清水家的院門緊閉,俺們聽得見裏麵的蒲扇,呼噠呼噠響。俺們都知道,王寶山和喬茴秀正輪流給清水打扇子。俺們在家可從沒享受過這樣的高級待遇,心裏當然很不是滋味兒。再待下去,無異於自殺。俺們什麼也不顧了,撒腿奔向村西,連衣服也不用脫,就撲撲騰騰往池塘裏跳。水珠濺到嘴裏,就覺一道冷芳,直度丹田,連牙齒都是冷的了。那個夏夜,王寶山、喬茴秀允許清水跟俺們一塊兒去洗澡,也正是因為天熱。王寶山洗了澡回來了,他倒涼快了,舒服了,安靜了,但清水坐在席子上,無力地歪著頭,小臉蒼白,汗珠粘黃,身上全濕透了。俺們前來邀請清水,看出來王寶山本來是不想答應的,但他要不答應就會很不好意思。他已經做出了大半個對俺們不耐煩、不尊重的手勢,但又突然放棄了,皺著眉頭,說:

“去吧。”

俺們一躬鞠到底:

“謝謝村長。”

王寶山村長粗著嗓門罵一句:

“小狗日的,油嘴滑舌!”

俺們嘻嘻哈哈,拉起清水的手就往外跑。他娘喬茴秀追到院門口,叮囑俺們早些把她兒子送回來。可誰還管她?清水身上異香撲鼻,讓俺們心曠神怡。俺還弄明白了,清水的汗也是香的。

一口氣跑到池塘邊上,小夥伴們紛紛跳下水,岸上隻留下俺和清水二人。清水膽怵,還有些怕羞。俺則是因為不忍心洗去清水沾在俺手上的香汗。在他們的催促下,清水才慢騰騰地脫衣服。俺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白的身子,像一道凝結的月光。跟他比,俺們都覺得自己是頭豬了。水裏的人都靜息下來,瞪著眼看他下水。等他下了水,又都憋了半天似的,吐了口長氣。俺最後一個下水,他們都轉過頭去,讓俺感到誰也不想對俺多看一眼。清水隻在池邊洗,俺們都爭著在他麵前顯示自己的水性,紮猛子,踩水,狗刨,死人漂,讓水塘裏充滿了水聲和歡笑。清水開始是有些矜持的,後來也敢稍微離開岸邊,往池心扒拉幾下了。

依著清水,是要早些回去,他記得他娘的叮囑。但俺們不放他,他也似乎並不真的願意這就回去。天還是那麼熱,像捂著層棉被。回到家裏,過不了多長時間,還是照樣出汗。況且,他得到大人準許的時候也太少了。俺們猜是這個原因。——俺們都覺得從來沒像這一回一樣洗得這麼痛快,這麼高興,以至於天很晚了,俺們還泡在水裏。大人都回去了,池塘裏減少了喧嘩,水麵也平靜了許多。岸上,那些樹木和莊稼都靜靜地立著,在朦朧的月光裏投下黑影。還是沒有一絲風,但能聽到一種顫動的氣息。俺們終於想到了回去,都不由得感到了心中一凜。細碎的水光在水麵跳躍著,卻使池水顯得更為幽深,仿佛裏麵隱藏著另一個還不為人知的世界。俺們都有些慌張地上了岸,清水反而遲了些。

清水把拿起的衣服又放下了,俺們轉身看到了一朵潔白的睡蓮。它開在離岸不遠的地方,隨著幽暗的水波,微微搖晃著。俺們都看呆了,俺們都想不到這裏會有一朵睡蓮。

這時候俺們吃了一驚,清水向水裏走去。他的身子一點一點地下沉著,不知怎麼一滑,他倒了下去,池水馬上沒過了他的頭頂。但他又浮了上來。俺們看到他夠著了那朵睡蓮,剛要把提到嗓門的心放下,那朵睡蓮卻遊開了。

沒見過的人是不相信的,那朵睡蓮是在向池心遊去,隻是遊得很慢,像在逗引清水。忽然,俺們都感到了不妙,一起叫清水上來。清水不聽,他不斷地舉起胳膊,笨拙地劃水。水滴閃耀著星星點點的亮光,像珠子在跳。俺們更怕了,清水出了事,俺們可擔待不起。幸好清水把睡蓮摘到了手裏。他朝岸上遊過來,俺們都發現他遊得很好。

到了岸上,他把睡蓮的梗兒銜在嘴裏,彎腰穿他的衣服。這樣的一個少年,在月光下,白皙的身上閃著水淋淋的光澤,口銜一朵潔白的睡蓮,又做著那樣的動作,俺們都覺得真是美得不得了。俺們都忘了說話,更沒想碰一碰那朵白花,清水也沒把它從嘴上拿下來,一直銜著。俺們一聲不吭地陪著他,走到他家附近,他娘喬茴秀早在院門口等著接他了。他們母子轉身消失在門內,俺們又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默默分頭而去。

一向對俺不客氣的爹娘這回對俺可好了,他們已經知道俺是跟清水一塊洗的澡。俺回來得這麼晚,他們還摸俺的頭,像對俺表示讚賞。可在三更半夜裏,俺被一種怪聲驚醒了。起初,俺還以為那是從俺娘床上發來的,就沒敢動,也沒敢出氣。眼睜一道縫覷一覷,俺娘床上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很顯然,他們啥也沒做。俺止不住豎起了耳朵,隨著就明白自己聽到了一種悲淒的呼號,尾音兒拖著長長的,高高低低,千回百折。俺嚇得骨碌爬起來,馬上要往俺娘床上跑,就聽俺娘輕輕說,乖兒唻,睡吧,沒啥。也許俺實在是困了,雖然不相信俺娘所言,但還是重新躺下來,合眼睡了過去。

第二天,俺跟夥伴們見了麵,都說也聽到了村口傳來的哀號。俺們看了出來,大人們也謹慎了許多。從大人口中,俺們得知,那是水鬼從池塘跑了出來,因為水鬼受到了村裏人攪擾。雖是白天,俺們也都不禁寒毛倒豎。天還是熱的,俺們卻覺得冷。

結果一整天都沒人敢去池塘,村子裏也靜得出奇。大晌午,“哈咪刺”王以江家的一條瘸腿花狗,不知為什麼在街上跑,跑著跑著,就倒下來。見花狗總是不動彈,俺們就頂著日光,過去一看,花狗已死了。一隻綠頭大蒼蠅,認真地爬在花狗眼睛上,讓俺們想到了給人看病的赤腳醫生王成才。

就這樣,又一個炎熱的仲夏夜來臨。月光很好,把地麵照得明晃晃的,像鍍了銀水,可是街上卻沒有一個人影。俺們也都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家裏。夜半時分,水鬼的啾啾哀鳴又響起來。這回俺娘騙不了俺了,俺抱著身子打哆嗦,後來俺知道爹娘也在打哆嗦。他們抱在了一起,俺想了想,也湊了上去。一家人抱在一起,還真是好些了。這時候,俺就聽到那些水鬼是在呼喚,嗚咕咕,回來吧,嗚咕咕,回來吧。像在給誰招魂兒。俺娘猛地把俺抱緊了。也可以說,俺娘這時候光抱俺。俺知道,俺娘怕俺的魂兒讓那些水鬼招去。貼著俺娘溫暖柔軟的胸脯,俺覺得很舒服,也就不那麼害怕了,俺爹再來抱俺娘倆兒,俺就暗暗用腳蹬他。

夜晚終於過去了,公雞還在零落地叫,俺睜眼一看,自己睡在俺娘懷裏。俺娘讓俺再睡,但俺不願離了俺娘的好胸脯,就不鬆手,俺娘說,這孩子,看你多大了。俺看俺娘的臉紅紅的。俺爹上前,幫忙把俺拉開,俺娘才得以下床,俺也就索性不睡了。

街上站了很多人,都在議論水鬼的事情。看來此前所作的猜測不對,昨天一整天沒誰去池塘洗澡,水鬼怎麼還要出來呢?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俺們聽了都覺得荒唐得不行。可是,俺們一眼看見了清水。在柔和的晨光裏,清水手捧一個什麼東西,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俺們跑過去,看清他手裏是一隻玻璃瓶,裏麵插著的,正是前天夜裏采來的那朵睡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