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放學路上,俺就聽到了豬的哀號。當時耳朵就那麼好使,俺聽出來是雁來家的豬在叫。那種尖厲的嗓音,絕對不是挨打所能夠發出的,也就是說,豬的痛苦遠遠大於被毆。雁來家的豬應該是頭老豬了,反正這些年,一直看見雁來從地裏割來青草,投到豬欄裏,但豬似乎總是那麼大,也就一米左右,又像個脫光衣服的老頭子,瘦得肋巴骨清晰可數。不過是兩天前,俺們見它跑出豬欄,就追著用樹枝抽,用磚頭砸。雁來聞聲趕來,不顧雨點般亂飛的磚頭,撲上去,把它抱在懷裏,撒腿就往豬欄狂奔。俺們追過去時,那豬已躲進了豬欄的矮棚子裏,驚恐未定地朝俺們瞪著一對小小的黑幽幽的豬眼睛。雁來都能把豬抱起來,而且實際上雁來也是個很瘦的孩子,可見這頭豬的分量。從去年冬天,雁來就不上學了。他成了一名小社員,但並未贏得俺們的尊重。俺們從他家豬欄外走過,仍然不忘騷擾一下。這頭豬已經被俺們打怕了。俺敢說,打從俺們跨出家門,它就開始想法掩藏自己了。那隻矮棚子朝大街敞著口,雁來曾經掛過一麵草簾子,很快就被俺們砸得稀巴爛。豬在不在矮棚子裏,俺們一目了然,俺們朝裏麵扔石頭很方便。有時俺們會發現棚子裏什麼也沒有,走過去一看,那豬幾乎全身都鑽進髒乎乎的稀泥裏麵去了,隻露兩個鼻孔,兩隻眼睛。如果不是小孩子,那就什麼也發現不了。俺們更饒不了它了,磚頭瓦塊一陣亂砸,管叫它無處可逃。它在豬欄鬼哭狼嚎,上躥下跳,身上汙泥飛濺,俺們看著別提有多帶勁。這頭豬讓俺厭惡。在俺們村裏,這是俺見過的最肮髒的一頭豬了。
那天俺聽到它那痛苦的號叫時,卻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俺甚至想到以後再不要打它,還要懇求它原諒俺對它的冒犯。別人都朝村子跑了起來,俺順手從路旁揪了一把草,步子還是不緊不慢。
村口站著一圈人。地上臨時砌著個簡陋的鍋台,有女人蹲在鍋下燒火,大鐵鍋裏蒸汽騰騰,衝得上麵的樹枝左躲右閃。俺一下子就明白,生產隊裏殺豬了。豬已經不叫了,俺忽然想到,自己手中的草是為雁來家的豬揪的。也不知怎麼,俺發起呆來,停在了一棵老榆樹下,那樣直直地望著。
人圈子終於閃開了一道縫,雁來家的豬軟塌塌躺在一個破案板上,腦袋耷拉著,嘴裏、鼻孔裏、耳朵裏、脖子下麵,嘟嚕嘟嚕地冒著血沫子。
這時候,俺看到了光棍漢子小起兒,他在縣城當臨時工,可能今天該他休息。隻見他光著油亮的膀子,站在豬頭後麵,手拿一把又尖又長的殺豬刀,上麵沾著鮮紅的血跡。很顯然,豬是他殺的。他頗為自豪地掃視著人群,俺不由得猛一哆嗦。
俺很怕小起兒。俺敢說村裏每個孩子都害怕小起兒。他經常捉弄俺們,不是下死勁刮俺們的鼻子,就是走著走著,突然用他蒲扇大的手掌,在俺們脖子後麵狠狠往下一擼,那遠不是開玩笑。俺朦朧地感到,小起兒恨孩子。但俺知道不好告訴大人,因為他在大人麵前的表現卻是另一副樣子,他還需要有人給他提親。他曾當著俺娘的麵給了俺一塊糖,那時候俺看俺娘簡直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一會兒讓俺謝謝小起兒叔叔,一會兒又怕俺馬上吃了,不讓弟弟們嚐一口。這年月,糖是多好的東西呀!不是小起兒,誰會給自己的孩子如此貴重的禮物呢?俺猜俺娘就是這麼想的。果然有很長一段時間,俺娘動不動就向人打聽哪村有跟小起兒般配的姑娘。她還向小起兒介紹過俺姥姥莊上一個二婚頭,那女人長得不算醜,卻隻有一隻眼,小起兒倒不嫌棄,小起兒畢竟快三十歲了,但不知怎麼,婚事沒成。
就是小起兒,讓俺取消了走上去的念頭。直到大家一起動手,給那頭豬褪了豬毛,誰也看不出它就是雁來家的那頭髒豬了,俺才丟了草,離開那棵榆樹。大家把它從大鐵鍋裏撈出來,又放到了那個破案板上。那豬四腳朝天,身子鼓鼓的,因為人們給它吹飽了氣。它的皮膚不但光滑細膩,還那麼白,使它像個胖胖的大白饅頭。俺真沒想到它會變得這麼漂亮,就像它不是死了,而是脫胎換骨,獲得了新生。俺的心情已經輕鬆起來,臉上也像別人一樣,泛起了歡天喜地的笑容。小起兒又出現了,殺豬刀一揮,嘩的一聲,完整無損的豬肚皮頓時裂為兩半,展現在俺們眼裏的,是那帶血的白豬肉和一灘絞纏不清的豬內髒。聽著豬肉中的氣體噝噝地泄露,俺已經嚼了滿嘴的芳香,口水撲嗒就掉了出來。再看小起兒,心裏驀然充滿了無邊的敬意。殺豬刀子,光輝燦爛。小起兒身上,藏著碗大的珠子,骨碌碌在他結實的皮膚下麵亂滾,從左手滾到右手,從右手滾到左手,兩隻胳膊像條寬敞平展的馬路。就這樣手起刀落,豬肉一片片落到了各家提來的籃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