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是白白的月亮,麵前是黑黑一片的竹林,好像有一千萬對蟲兒在唱歌或罵架,我坐在父親的腿上,向外看見聽見的就是這些。

這時我在等母親煮水糖糯米稀飯。穀收以後的糯米是很少的,一年中沒幾次這口福,主要的幸福就是煮在當中的水糖。

小時候,我對誰吃了我的東西有強烈的氣憤。我父親是在我五歲前去世的,這就是說我五歲前就特別恨有人吃我的東西。這麼晚了,我家的水糖稀飯剛一煮好,絡腮胡子蔣大爺就會準時走進我的家,好像他專是在外等似的。這時,我父親就一定會對我母親說,給蔣大爺舀一碗。

蔣大爺也不客氣,端起碗就喝,絡腮胡子賊黑賊黑的。

我恨得是咬牙切齒,內心喊了一千次說爸爸你別給他舀,但是沒說出來。

我五歲前記得許多東西:父親將我放在河堤上他和人在河中安箭笆攔魚,父親和母親一人一口恩愛地共享著一支煙,父親去打地上那根把起來煮早飯的母親嚇得哇叫的蛇,結果卻是根草繩子等等。所以我特別恨我知道的蔣大爺:他老婆早死了,他有一個瓜兒子,他家裏髒得很,他家裏從來都是不洗上頓的髒鍋直接煮這頓的飯,褲子有洞勾子都露了半邊在外等等。父親卻對這麼個髒老頭客氣,我家夜夜的糖稀飯都跑不脫他,仿佛他專在外等似的。蔣大爺把我家的糖稀飯吃多了以後,我就開始怨父親。

我在父親那麼大的歲數以後,才開始了解了父親。

我在父親那麼大歲數的時候,也很樂意交朋友。在一起大吹牛皮以後,就和大家去喝酒吃飯。

我包中沒錢的時候,我背上好像總在流汗,很局促,很想找個理由一跑了之。就是坐下吃,也吃得怪怪的不自在。

要是我包中有錢的時候,我就吃得暢快得很。總喜歡最先去給錢,就是別人請客我也喜歡悄悄地去付錢。別人掏著錢包說我請客怎麼你給錢呢,我把他的錢一邊往他包中回按一邊笑著說,一樣的一樣的。

盡管事後有時也很後悔自己太耿直,但下次仍一樣。

好處是,我這一生隻有朋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仇敵。我在一個鎮上工作過三年,去年到那裏去辦點公事,我隻是從街上走過,沒找過任何熟人,中午卻有三個人打了十幾個電話,說是聽說街上有我的影子,請我去喝酒。我走進去時是一個好人,趟過三張桌子後,出來已是個在地上翻著跟鬥貼著紅紙的酒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