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在鬆林山上,山下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石橋。長洪水的時候,洪水填滿了平時一丈多高的橋孔,洪水喊叫著使勁在石橋上撞自己那易碎的腦袋。這時候,大人們就精神抖擻地站在橋上,手握釘鈀,眼睛炯炯地看著上方。洪水將上遊的一根農家的幹樹衝來,大人一釘鈀挖起;一個大南瓜衝來,一釘鈀挖起;一條半死的小豬衝來,一釘鈀挖起……
麵對這些財富,我們這些少年人是沒法爭的。
水往下一退,大人們就走了,因為上邊不可能再衝下來什麼。
我卻要站在橋上,癡癡地守著,等待上麵衝下來些什麼。一連等待了幾年,也沒有等待到什麼。
這一年,洪水還隻有大半河的時候,大人們早走了,我還是在橋上等。突然,我看見上邊的洪水中,翻滾著一個一兩丈長的東西。我很激動。當它從橋下流過時,我才看清,這是一棵一身都是青枝椏的樹。
這是個巨大的財富。如果說當柴燒的話,也要煮幾頓飯。我不可能看著它衝向下方,於是,我順著河跟著它跑。我希望在它被岸邊什麼掛著的時候,將它拉起來。
跑了一裏多的時候,我覺得一個巨大的機會在我麵前。這時的洪水麵足有二百米寬,我這邊是沒長洪水時的河;而樹流動的那邊,平時是河灘,河灘的下邊,又是十幾畝稻田,此時在洪水中,還可見稻穀金黃的長穗粒。我相信,我隻要撲入對麵的稻田,這樹就是我的了。
這個意念之下我產生無阻的貪欲,膽子也大得天裝不下。我一下撲入了這大半河的衝水中,盡管我這時會水不久。由於我這邊才是河水的主流,洪水浪子還很大。
我撲下去有什麼感覺吧?我覺得對麵的山一上一下地跳得厲害。
我這時有一種感覺,我就像一隻才出殼幾天的小鴨,被人放在巨大的洪浪中顛簸。
我當然是在離樹一百多米的上方撲下去的。當我的手奮力地抓著樹的時候,我和樹都衝在稻田中了。我明顯地感到密密的稻子在我的腿下流過。
當我站立的時候,我的頭就隻能露在洪水上邊了。這時,我一邊騎在樹上,一邊奮邊地用雙手往岸邊遊。
怪了!那樹不聽我的,繼續往下遊流去。我此時與樹,大慨相當於一隻青蛙蹲在一棵玉米杆上一樣。
我騎在樹上往岸邊拚了命地劃,那樹加速還是加速地往下遊流去。
下邊二十米的地方,就是惡浪穀的開始。這惡浪穀地勢陡,水集中在很窄的河麵。水勢很猛,有一兩米的浪子激起來。主要的是一邊是猙獰交錯的亂石,洪水在裏麵咆哮,人進去了,隻有粉碎。可歎的是樹已要進入這惡浪穀了,我還騎在樹上,雙手無力地想將樹劃到岸邊去。
樹的一頭已進入惡浪穀了,我才放棄了樹,逃命。但是晚了,我的身體已經進入了惡浪穀的首水麵。首水麵的洪水還較平緩,水在把我往下衝,我拚命往上遊,想進入稻穀田裏抓著稻草往回走。一上一下,我和洪水打了個平手,就是說我在水上不動。我知道自己稍一放棄,一切就完了。我咬緊了牙齒,腦中一片空白地劃,完全忘記了還有人間。等我覺得手不太費力的時候,我睜眼一看,我已擺脫了惡浪穀的首水麵,在稻田上了。
我坐在岸邊的石頭上,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汗是淚。
這是我一生心驚肉跳的經曆之一。
至今我還在想,並且不甚明白:見了洪水中的大柴我意識燒迷糊了,一下不要命地往洪水中猛撲;可是,騎在這大柴上,我為什麼又不能左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