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我特別想征服山上一棵十層樓那麼高的鬆樹。我想在深秋爬上這棵下有桶粗頂上隻有中碗大的鬆樹冠上,打下它金黃的鬆針當柴燒,打下它的鬆果去街上種子收購站賣幾毛錢。
我生活的村上有一片四、五百畝大的鬆林,這成了我少年生活中最快樂的部份。在這一大片鬆林中,有幾百棵突出於小鬆樹之上的大鬆樹,它們都在小桶至碗大之間,高在五層樓左右。深秋時節,它們成了村上孩子們征服的對象,就是去收獲它們的鬆針與鬆果。幾年下來,我征服了它們當中的一大半。
惟獨這棵十層樓高的鬆樹,小夥伴們誰也不敢去征服。它確實也有許多令人害怕的地方。它長在這片丘陵中的最高處,因此顯得更高;它就長在一個懸崖上,好像那根都是抓在亂石間,抓不牢實,那懸崖的高度又足有五層樓那麼高,下麵才是一個石頭亂布的草坪;由於它太高太細,我們都清楚地看見風稍微吹大一些,它細長的上端就歪向風向的那一邊,於是小夥伴們就說,如果有人在上邊,這鬆樹會不會斷?
但是它的誘惑也是明顯的。由於從沒有人敢上去過,它的冠大,鬆針與幹枝椏多,鬆果又大又多,一棵的收獲要抵其他三四棵那麼多呢。
我想征服它。別人不敢幹的事我偏幹,這是我從小就在骨子裏喜歡冒出的血性。因此,在那一天,我一個人,帶了背簍,係緊了褲帶,悄悄走到鬆樹的下邊往上爬。一邊爬,一邊看著上邊是否要斷;一邊爬,一邊看著下邊,看自己能不能承受壓力。誰知心中毫不畏懼,一直爬進了十層樓高的樹冠!
原來爬上最高處的感覺真爽!方園十幾裏的景色盡收眼底;心胸突然開闊起來;更多的是看見朵朵美麗的鬆樹冠在四周高低錯落,哪還在意下邊的懸崖;鬆濤在風中陣陣湧來,天下沒有比這更豐富好聽的音樂了,心中愜意無比;樹冠在風中偏向一邊,我坐在失去重心的鬆冠上,不是恐懼,反是感覺無限美妙,心想就是啪地斷了我至少也是乘著一朵鬆樹降落傘在往下落;一種在小夥伴中注定要成為英雄的榮耀湧上心頭;實惠的是柴與鬆果……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二十幾還是三十幾歲得上恐高症的,我現在是無理由地怕高!我在家都很少到位於七樓的窗邊去看街景。
但是我經常想起我少年時征服過的這棵非常高的鬆樹。今年過年,我給父母掛完墳,專門去拜望了這棵鬆樹。它還在,好像和當年一樣高。我還沒敢想過再去爬爬它,我隻是一手把著樹,去望了望樹下那五層樓高的懸崖深處,我便閃電般遠遠離開了那棵樹:我突然變得呼吸急促,心跳加速,頭暈目眩,骨肉發軟,我的手掌心,早浸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人世間的許多事都可能是這樣的:看似醜陋無比的蛹中,不一定不會飛出美麗的翅膀;至少我看見自己,於爬鬆這件事上,是從一匹神駿的飛馬,變成了一條肥大的黑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