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宋哲宗元符元年。盛夏的午後。
山東省清河縣郊外的潘莊格外寧靜。潘莊不大,座落在一座石頭山不遠處,正中央,有一條青石子路,在村口分了岔,一條通向清河縣縣城,一條通向地裏。潘莊有著百十來戶人家,祖祖輩輩都低眉順眼地過著日子,自來是個勤勞而規矩的莊子。早晨,太陽還不曾升起起,不知誰家便可傳來數聲的雞鳴狗叫,接著村子裏的人就三五成群地扛了鋤頭奔向地裏。村子不大,農戶間也都認得,說說笑笑的,幾裏路走起來痛快得很。這些人中,以男人居多,也偶爾有些婦女。自家的漢子病了,地裏的莊稼可嬌貴著呢,自己也得同漢子一樣去勞作。到了晌午,孩子會奔跑著來送幹糧,再去不遠處的“甘露井”裏吊上兩碗清冽冽的水,一上午的疲憊就風一般地消失了,心裏有著說不出的敞亮。歇晌的時候,男人們聚在一起、蹲在地頭說笑一番,有時那尾音兒飄到女人的耳朵裏,會讓人羞紅了臉。午後則更辛苦些,頂著日頭、對著黃土,一幹又是一下午,直到日頭下了山,人們才高興而疲憊地回去。此時,山腳下的這片村子,紫色的炊煙嫋嫋而起,柔和地飄蕩著,送來縷縷飯香。
然而,今年的潘莊仿佛失去了調和,田裏的苗兒越來越差了。到了這般時節,雨水還是“貴如油”。——自從開春以來,老天爺好象長了眼睛似的,到處落雨,偏偏不落在清河縣。如今天色到了月亮很明了的時候,也很少人能吃上一頓往日的小米粥。不是家裏的婆娘懶惰、存心苦著漢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心裏沒底兒,誰敢輕易就將讓自家的米缸見了底兒呢?人們苦苦留戀著自家的田地,仿佛多留一刻就多一分的希望,可那莊稼被魔王施了咒語一般,仍舊那麼半死不活的。眼瞅著去年的糧越來越少,新糧又接不上,到了秋天,一畝地還要交七八鬥的地租子,人們的心頭不禁都點了一把火。
人們的心裏再急,也覺得潘裁縫家裏不該著急。
潘裁縫是村子的驕傲,多少人都是因找潘裁縫才打聽潘莊的位置的。“酒香不怕巷子深”,即使在這偏僻的山腳下,十裏八村、乃至清河縣裏,潘裁縫都是響當當的一號。自大宋開國以來,馬匹一直緊缺,農家的馬匹早就供了軍需,因此耕作隻靠牛、騾等物。潘裁縫家就養了頭牛,也是家境殷實的象征。
人們不曾見過潘裁縫下地,知道他一雙手隻拿得針線,拿不動鋤頭,隻他家那位能幹的潘媽媽每每趕了牛,扯了幾個閨女,到地裏耕作。
清早,潘媽媽拉著四姐兒便出村澆地去了。日頭還沒有出來,東邊已經鋪開漫天紅霞,“又是個大熱天兒”,潘媽媽心裏道。放眼過去,周圍是一片黃土,耕地裏的莊稼半死不活的,葉子被一層浮土壓著,垂得更低了。隻那井邊,一棵老槐樹佝僂著身子,樹冠上還稍稍籠著些翠意,讓幹渴的人們看著很是舒服,也帶給了全村人希望。
潘媽媽滿以為起得不晚,誰知到了“甘露井”邊才知道,還是趕了個晚集——井邊已經圍了許多人,轆轤“吱吱呀呀”單調的聲音,讓人一聽就心裏煩躁。潘媽媽扯了一把四姐兒,低聲道:“去,你靈巧,擠進去打桶水上來。”
“唉。”四姐兒應著提了木桶跑了過去。
人群中的四姐兒仿佛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這是誰家的孩子?”
“別擠,看掉井裏頭。”
“潘裁縫家的老四,這丫頭……”
“潘媽媽,你這就不對了,明明該我了,你家四姐兒硬硬地擠到前麵去的。”一個婦女終於忍不過,回頭對走來的潘媽媽說。這女人住潘裁縫家隔壁,人人都喚她“三嬸”,隻因漢子死得早,守寡多年,臂膀間也積了力氣,耕作起來絲毫不讓男人。三嬸有個兒子,已長到十二、三,也能幫把手了。這“三嬸”哪裏都好,隻是籬笆紮得不牢。整日間泡在地裏頭,和男人們廝混得熟了,男人們講笑話的時候,都喜歡把她叫來調笑一番。因此,潘媽媽很看不起她,總不許家裏的閨女往隔壁去,盡管住了鄰居,彼此總還有著隔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