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辮子
1970年暑假,學校文藝宣傳隊裏來了一位新同學,叫荷花。
那天,王老師把荷花帶進排練室,大家都有點發愣。荷花不但長得好看,還梳著一條又黑又粗漫過腰的大長辮子。當時的年月,要破四舊,立四新,女同學都是短發“革命頭”,紮兩根小辮也是長不過肩。荷花留著“四舊”的長辮子,還敢到宣傳隊裏來炫耀。就如平靜的湖水裏丟進了一顆炸彈,宣傳隊裏亂了套。
荷花的長辮子特吸引我們男生,排練休息的時候,“李玉和”“郭建光”“胡傳魁”都愛圍著荷花轉。演李鐵梅的馬丫心裏不舒服了。馬丫是宣傳隊裏的台柱子,隻要排節目,馬丫就是當然的女主角,被老師和同學寵得跟公主似的。馬丫走路頭仰得高高的,很少跟我們搭腔。馬丫長得也好看,就是頭發又黃又稀,演出時得接上個黑黑的假辮子,上黃下黑,我們都叫她“二合一”。馬丫對荷花那條大長辮子很嫉妒,更看不慣我們圍著荷花屁股後麵轉的臭德行。馬丫找到駐校的“貧農代表”雷大爺,告狀說荷花留長辮子是資產階級“小情調”,是封資修的“黑貨”。雷大爺十分重視這個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他找到王老師談話,要校宣傳隊引起“高度重視”。把留長辮子的問題列入議事日程,不能讓這種“小資產階級”的思想自由泛濫。
王老師十分為難,對我說:“你是宣傳隊長,你找荷花同學談談吧”。
我心裏也很不情願,可這是“革命任務”,必須完成。那天排練結束後,我和荷花一起回家。荷花很高興,一路甩著辮子唱著歌。我就開始和她聊辮子,說留個長辮子洗頭不方便,還浪費肥皂,剪短了算了。荷花吃驚地望著我,把辮子護在胸前,說剪不得,剪不得啊。荷花和我講了她梳長辮子的原因。荷花的媽媽生下荷花不久,得了場重病,雙目失明。荷花的爸爸當兵在外地,荷花是在媽媽的愛心拉扯下長大的。荷花的媽媽每天都為她梳頭紮辮子,荷花說,媽媽給自己梳頭紮辮子時,是媽媽最快樂的事。媽媽給荷花紮辮子成了對女兒愛的一種寄托。如果荷花把辮子剪掉了,她媽媽還不知會怎麼難過呢。
怎麼辦?我和荷花坐在小河邊,望著清淩淩的河水發呆。到了荷花家,我對荷花的媽媽說,阿姨,你能不能把荷花的辮子變得短一些。荷花媽媽笑著說:“多短才行啊?”我說,反正不屬於“小資產階級”就行。荷花媽媽依然笑著說:“行啊,我把荷花的辮子盤起來就好了。”
第二天,荷花來到學校,粗黑的辮子盤在腦後,嗬,像盤著一朵荷花,更好看更漂亮了。馬丫又去告狀,說有人把資產階級的尾巴盤在頭頂上是何居心。那天正好排練一首歌曲“從北京到邊疆,革命紅旗迎風飄揚”。我有了主意,建議把這首歌編成舞蹈,大家化妝成各民族的小朋友,荷花可以化妝成新疆小姑娘,把粗辮子分成十一根小辮子。因宣傳需要,辮子自然剪不得。王老師高興地拍拍我的頭,說:“就你會耍小聰明”。荷花的臉上也露出了甜甜地笑容。
好事多磨。不久,學校就接到通知,要參加縣裏的彙演,各學校代表隊隻能演“革命樣板戲”,其餘節目都停排。歌曲舞蹈不能排了,荷花的辮子問題又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雷大爺給一周的時間讓荷花反省反省,要麼離開宣傳隊,要麼剪掉辮子。還說:“咱無產階級的娃,不能紮資產階級的辮”。荷花哭了,哭得特別傷心,她說她舍不得離開宣傳隊,把辮子剪掉算了。幾天後,學校組織預演,取得“革命勝利”的馬丫得意洋洋地故意讓我看看她的假辮子紮得緊不緊。忽然一個念頭在我心中閃過,我用手將“二合一”的假辮子往下捋了捋說:“紮結實了”。演出開始,當演到《紅燈記》選段“仇恨入心要發芽”時,情況出現了,馬丫把那根“二合一”的假辮子給拽掉了。台下同學都笑了,說還是人家馬丫的階級感情深,連辮子都給拽斷了。馬丫捧著“二合一”的辮子坐在台上大哭。
宣傳隊開了“鬥私批修”會,王老師作了檢討,馬丫作了自我批評。我是隊長,也因把關不嚴,作了深刻的“思想解剖”。我提出建議,為了防止以後出現此類事情,應該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比如,“李鐵梅”就可以讓荷花同學演,她那根大長辮子就是“仇恨入心”一百次也拽不下來,馬丫同學可以演不紮辮子的英雄人物,比如“阿慶嫂”。大家都鼓掌讚同,特別是男同學把手都拍紅了。“貧代表”雷大爺也不住點頭。從此,再也沒人對荷花的辮子說三道四了,誰敢去剪掉革命英雄“李鐵梅”的辮子呀。
10年後,我在部隊當兵時,收到荷花寄來的信,還附有一張她紮著長辮子的照片。信上說,她就要當新娘了,要剪掉長辮燙個漂亮的發型,這照片是留作紀念。她說,這辮子雖然剪了,但我為她保護辮子的故事她是不會忘記的。
是的,我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