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誌》記載,隴西有個李生,左乳上生個瘡,一天瘡破了,有小野雞從瘡口飛出來,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聞奇錄》又記載,崔堯封的外甥李言吉左眼長瘤子,剖開時有黃雀鳴叫著飛走了。這種事都不可能用道理解釋。內閣學士劄郎阿親眼見到他親戚家有個小婢女,脖子上生瘡,瘡裏麵出來一隻白蝙蝠。由此可知唐代人記載的上述兩件事不假。世上難以用道理解釋的事本來就不少,哪裏隻是“天地上下四方之外的事情存疑而不討論”呢?
宗人府丞曹慕堂有一幅乩仙畫的《醉鍾馗圖》,我在上麵題了兩首絕句:“一夢荒唐事有無,吳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又道先生是酒徒。”另一首是:“午日家家蒲酒香,終南進士亦壺觴。太平時節無妖厲,任爾閑遊到醉鄉。”不論是畫,還是題詩,都是做做筆墨遊戲罷了。
有一天,我午睡初醒,聽見丫環老媽子在窗外悄悄談論鬼,有個王老婆子家在西山,說她曾經在一個月明之夜看守瓜園,遠遠看見有兩盞燈從林子外冉冉而來,緊接著,又聽到嘈雜的聲音漸漸近了,原來是個大鬼喝醉了,站立不穩,一群小鬼扶著他踉踉蹌蹌地走。怎麼能說他不是醉鍾馗呢?天地之大,無所不有。有時隨意畫一幅人像,往往可以找出一個與畫像酷似的人來;隨意取一個名字,也往往有人恰巧就叫這個名字。無意中的巧合,正是大自然造化的神秘之處啊。
相傳魏象樞先生曾經在山間寺廟讀書,一應筆墨幾榻之類,不用擦拭,自然沒有灰塵。開始時他不以為意,後來才漸漸感到奇怪。一天晚上回來,還沒有開門,卻聽見屋裏窸窣有聲;他悄悄從門縫往裏看,發現一個人正在整理書桌。他突然衝進去關上門,那個人倏然穿過後窗出去了。魏先生急忙叫他回來,那個人馬上拱手站在窗外,看上去極為恭謹。魏先生問:“你是什麼怪物?”那個人躬身回答:“我是學習儒教的狐狸。因為您是正人君子,不敢靠近你,但是心裏敬重您,所以天天偷著給您做仆人應該做的事,請不要吃驚。”魏先生隔著窗戶和他說話,對方談吐很有學問。自此以後那人雖不敢進屋,但遇到先生也不怎麼躲避,先生也常常與他交談。
有一天,魏先生偶然問:“你看我能當聖賢麼?”狐精說:“您講習的是道學,和儒家聖賢是兩回事。聖賢的依據是中庸,以誠信來激勵實際行為,以真實的學問來求得實際運用。道學則講求精微,首先重視理氣,其次才講人倫道德,重視性命,輕視事業和功績,宗旨已經和聖賢之道有些不同了。聖賢對於人,有是非心,沒有分別你我之心;有誘導之心,沒有苛刻責人之心。
道學則各立門派,因此就不可能不相爭;既然已經相爭,就不可能不相互詆毀以壓倒對方。由此種種不同的見解,造成種種後果,於是有許多東西就見不得孔、孟了。先生宏大的氣魄,正直的性情,可以麵對鬼神而無愧,我敬重您,原因就在這裏。先生言行正大出自本性,這也是當聖賢的條件。至於先生講習的學說,則是另外一回事,我這個愚昧的人就說不好了。”魏先生一言不發打發狐精走了。後來他和門生講起這事,說:“因為有明代晚期黨派之爭造成的災難,狐狸有所感觸才說了這番話,這個評論並不公正中肯。然而他揭露某些人的真實心理,剔出虛假之處,可以說是給道學家敲了警鍾。”
滄州南有座寺廟臨河岸,山門坍塌到河裏,兩個石獸也一道沉入水中。過了十多年,和尚募捐重修寺廟,到水裏找兩個石獸,卻沒有找到,以為石獸順著水流到了下遊。駕著幾條小船,拖著鐵鈀在水裏尋找,找出十多裏仍然沒有蹤跡。
有個道學家在寺裏講學,聽說此事後笑道:“你們不懂其中的道理,石獸不是木片,怎麼能被河水衝走?石頭又硬又重,沙土鬆軟而輕浮,石獸壓在沙土上,會越沉越深。你們沿河去找,不是太荒謬了麼?”大家認為他說得有理。一個護河的老兵聽了,又笑道:“凡是河裏丟了石頭,應當到上遊去找。因為石頭又硬又沉,沙土鬆軟而輕浮,水衝不動石頭,反激的力量必然在石頭下麵迎著水流的那一邊衝動沙子,以致衝出一個空洞來。越衝越深,等到超過石頭一半時,石頭必定翻倒在沙坑裏。水再衝,石頭又翻倒。如此翻倒不已,石頭便逆流而上了。到下遊找,當然不對;到地下找,更錯了。”按老兵的話到上遊找,果然在幾裏之外的上遊找到了。由此可見,人們對於世上的事情,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種情況很多,怎麼能想當然臆斷呢!
交河人及友聲說:有個農家子,很輕薄。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鄰村的一個女子,就站住傻呆呆地斜著眼睛看著。正嘻皮笑臉打算上前挑逗,正巧,有幾個到田間送飯的人一同走,隻好各自散開。過了幾天,他又在路上與女子相遇,女子騎在黑母牛背上,似乎朝他遞眼色。農家子高興極了,急忙跟著走。當時,剛好下過一場大雨,遍地都是積水,母牛在泥水裏卻走得飛快。農家子渾身上下沾滿了泥水,一路磕磕絆絆,好不容易到了女子家門外,他累得氣都喘不上來了。等到女子從牛背上下來,農家子忽然覺得她的樣子不像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老翁。他恍惚驚疑,仿佛是在做夢。老翁見他呆立一旁,奇怪地問:“你來這裏幹什麼?”他無言以對,隻好詭稱迷了路,踉踉蹌蹌逃回了家。
第二天,他家門前的一棵老柳樹,被削去了三尺多長的一塊樹皮,上麵大字寫著:“私窺貞婦,罰行泥濘十裏。”他這才知道,自己是被鬼魅戲弄了。鄰居們覺得奇怪,一再追問,他瞞不住,差點兒給父親打死。他從此慚愧悔恨,竟改邪歸正了。雖然是鬼魅的惡作劇,說它有見識也是可以的。
友聲又說:有個人看見一隻狐狸睡在樹下,就扔瓦片砸它。沒有打中,狐狸被瓦片摔碎的聲音驚醒,跳起來逃走了。這個人剛進院門,忽然發現自己的妻子吊在樹上,他嚇壞了,大聲呼救。他妻子從屋子裏狂奔而出,樹上吊著的那個卻不見了。隻聽屋簷上有聲音大笑道:“讓你也嚇一跳。”這個故事,足以讓那些輕佻隨便的人引以為戒。
與我同年考中的陳半江說:有個道士擅長畫符,驅除鬼怪,縛捉妖魅,都很靈驗。每到一個地方,他隻吃粗茶淡飯而已,從不接受主人絲毫錢財。久而久之,他的法術漸漸變得不靈驗了,十次總有四五次不成功。後來竟然在降妖時被妖怪圍住,受到妖怪的戲弄侮辱,隻好狼狽逃走。他去告訴自己的師父。師父趕來,登壇召喚神將,把妖怪全部抓來審問。這才知道,道士雖然沒有收取任何財物,他的徒弟卻往往向人索取財物,然後才肯行使法術;他們還常常偷道士的符籙,用它招來狐女淫樂。狐女乘機弄髒道士的法器,所以神靈發怒,不肯降臨,而妖怪因此得逞。師父拍著大腿歎息道:“這不是妖怪來敗壞你,是你的徒弟在敗壞你;也不是你的徒弟敗壞你,而是你不注意管教徒弟,自己敗壞自己。虧得你本人持戒清苦,得以免受傷害,這就算幸運的了;妖魅有什麼可責怪的呢!”師父說完,一甩衣袖走了。人的頭腦清靜,渾身都聽使喚;這是信奉儒家學說的人常說的。然而奸詐狡猾的部下或仆人。
難道會因為主人清廉正直,就停止他們的貪婪和陰謀嗎!陳半江說這樣的話,是因為他在直隸做官時,與某位縣令正好在我家相遇,所以用這個故事暗示他。而那位縣令卻沒有領悟,結果雖然他兩袖清風,卻背了個壞名聲,真是可惜啊。
村子裏有個年輕人,無緣無故挖了妻子的墳墓,幾乎要挖到棺材了。當時地裏都是耕種的人,見他一邊罵一邊挖,以為他發了瘋,都來勸阻。問他為了什麼,他堅決不說;但是手被大家拉住,不能再挖了,恨恨地扛著鋤頭走了。大家都猜不出什麼原因。第二天,一個放牧的人忽然來到墓前,發瘋地抽著自己的嘴巴道:“你播弄是非,離間了許多人家的至親骨肉。如今還要誣陷黃泉之下的人嗎?我已經得到神的允許,饒不了你。”接著他詳細講述事情始末,咬斷舌頭死了。原來這個年輕人倚仗自己剛強勇猛,自以為了不起,從來不把鄉親放在眼裏。放牧的人氣不過,就造謠說:“有人說某某家門風不正,我本來還不信。昨天夜裏偶然路過某某妻的墳地,聽見樹林裏‘嗚嗚’有聲,我因為害怕,不敢往前走,就躲在草叢裏偷看。隻見月光下有七八個黑影來到墓前,和某某的妻子擠著坐在一起調情說笑,淫聲浪語,看得都很清楚。可見人們說得一點兒也不錯吧?”有人告訴了那個年輕人。年輕人信以為真,才有了挖墳那一幕。放牧的人正以為得計,不料鬼神有靈。小人奸險狡詐,自作自受是應該的。但是那個年輕人過分盛氣淩人,才招致別人的忌恨,所以說“君子不要把自己淩駕於別人之上”。
我的侄孫樹寶,是鹽山劉家的外甥。他說他的外祖父有個至親,生了七個女兒,都已經出嫁。其中有一個女婿夜裏夢見和另外六個女婿一道被人用紅繩拴著,疑心這個夢不祥。嶽父去世後,七個女婿都來吊唁,這個女婿想起噩夢,不敢和另外六個女婿一起吃飯睡覺;偶然聚在一起,也隻是稍稍坐一會兒就借故避開了。大家感到奇怪,都來問他,他說了夢境。大家懷疑他有什麼不滿意,不過用夢境做借口罷了。一天晚上,嶽父家備了酒席,請女婿們喝酒,主人在外麵把門鎖上了,讓他不能逃席。突然,停靈的屋子失火,這七個人竟然都被燒死了。人們這才明白,這個女婿如果沒有做這個夢,就不會躲避另外六個人;不躲避這六個人,主人就不會鎖門;不鎖門七個人未必都會燒死。神靈故意用夢來引誘他們,讓他們一個也逃不了。這不知道前生有什麼冤孽?七個人一同做了這家的女婿,又同時燒死,這也不知道前生有什麼冤孽?七個女兒同出生在這戶人家,同時成為寡婦,大概也不是偶然的。
周密庵說:他的同族有個寡婦,撫養的兒子十五六歲了。一天,見一個老父親帶著個女兒,又冷又餓累得不行了,再也走不動了,老父說願意讓女兒給人做童養媳。那個女孩長得端正俊俏,寡婦用一千文錢作聘禮。雙方寫好婚約,老父住了一晚就走了。女孩雖然瘦弱,但是善於料理家務,打水舂米樣樣都能幹;針線活又好,寡婦家靠她過上了小康日子。她侍候婆婆十分盡心,婆婆想的事情,總是不等吩咐她就做了。她照料婆婆的飲食起居,也十分周到,一夜往往要起來三四次。遇上婆婆生病,她天天守護在床頭,十天半個月不合眼。婆婆喜歡她超過喜歡自己的兒子。婆婆得病去世後,她拿出幾十兩銀子給丈夫,讓丈夫買棺材做壽衣。丈夫問她錢是從哪裏來的,她低頭猶豫了好久,才說:“實話告訴你,我是躲避雷擊的狐狸精。凡是狐精將要受到雷擊,隻有得到品德高尚地位顯赫的人庇護才能逃脫。然而一時間很難遇到這樣的人,遇到了他們,周圍又往往有鬼神保護著,不能馬上就靠近。除此之外,隻有早早行善,積下功德,也可以避免。然而行善積德不容易,積小小的善德也不足以度過大的劫難。因此,我化身成為你的妻子,勤勤懇懇侍候婆婆。現在靠婆婆的庇佑,我免受天刑,所以要厚葬婆婆,來報答她的恩情,你懷疑什麼呢!”她的丈夫本來就懦弱,聽了這話又驚又怕,竟然不敢再跟她同住在一起,她隻好哭著離開。以後每逢祭祀掃墓的日子,婆婆墳上必定先有燒過紙錢澆奠過酒飯的痕跡,懷疑也是狐女來過了。這個狐女隻是巧妙地逃避死亡,並不是真心愛戴婆婆。然而盡管是出於個人目的做這些事,仍然得到了神靈的寬恕,可見孝道確實是最重要的品德。
聽說某村有個女孩,有十三四歲,被狐精迷惑了。每夜狐精都來與她同住,兩人調情開玩笑,就像恩愛夫妻一樣。但是女孩神誌清楚,不瘋不傻不犯糊塗,也不得病,飲食起居跟正常人一樣,女孩很習慣這樣的生活。狐精常常送些錢糧布匹,足夠女孩一家人的用度。又為女孩置辦了衣服首飾,以及枕頭被褥等用品,算下來大約花費了幾百兩銀子。女孩的父親也很滿足。這樣過了一年多,有一天,狐精忽然招呼女孩的父親說:“我要回山裏去了,你女兒的嫁妝已經置備得差不多了,你趕快為她找個好女婿,我不再來了。你的女兒還是個處女,不要懷疑我先玩弄她最終又把她拋棄了。”因為女孩的母親早就去世了,她父親請鄰家的女人幫忙查驗,證實女孩確實沒有破身。這是近幾年來發生在我家鄉的事,丫環老媽子們傳得有鼻子有眼,這件事與宋代張乖崖還婢女的故事很相似。說起來,狐精像這樣迷惑人的還從沒聽說過。可能狐精與少女之間,也是因為有前生的緣分應該了結,或者前生欠了債應該償還吧?
楊雨亭說:登州、萊州一帶有個木匠,兒子十四五歲,長得很俊秀。教他讀書,也很聰慧。一天他從鄉裏的學館獨自回來,遇見一個道士對他念咒,他就昏昏沉沉,不由自主跟著道士走。走到山坳裏的一間草房,周圍沒有鄰居,道士把他領進屋,又對著他念咒,他清醒過來,但不能說話,四肢無力軟軟耷拉著。道士又念咒,他的衣服就自動脫下來了。道士把他抱到床上,親昵地撫摸偎依,用下流話挑逗他,道士剛脫掉衣服接近他,忽然又猛地坐到一邊道:“修煉道行二百多年,難道就為這個漂亮男孩敗壞了嗎?”沉思了好久,道士又趴在男孩身邊,把男孩全身一點兒一點兒看過摸過,像是豁出去了,說:“這麼俊秀的孩子,真是千載難逢。縱然敗壞了道行,也不過再練二百年,有什麼可惜的!”道士突然撲過來,看樣子男孩萬萬不可能免於淫汙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道士又掉頭自言自語道:“兩百年辛辛苦苦修煉,也實在不容易。”他又跳身下床,呆若木雞站在那兒;不一會兒圍著草屋像轉磨一樣轉著圈子。突然,他抽出牆上的短劍刺進自己的胳膊,血噴了出來。
他斜靠著牆呻吟了約一頓飯的工夫,扔了劍叫著孩子說:“你差點兒完了,我也差點兒完了,現在幸虧都沒事了。”又對孩子念咒,孩子這才覺得好像解開了綁繩,急忙起來穿衣服。道士把他帶到門外,指給他回去的路。然後吐了一口火焰,自己把草房燒了,轉眼之間,道士不見了,不知他是妖還是仙。
我認為,如果是妖怪要行淫,一定不會有任何顧慮。這個道士可能隱居在深山老林裏修煉多年,偶然一念之差,心裏就生起魔障;幸虧他道力本來深厚,所以一會兒迷惑一會兒又醒悟,最後終於懸崖勒馬了。老子說過,不見到可以引起人欲念的東西,就可以使心思不被擾亂;若是已經見到而且心思已經被擾亂,不具備非凡的智慧的人就不能猛然醒悟,不具備非凡勇氣力量的人也不能忍痛割舍。這個道士在欲念強烈得簡直不可遏止時,竟然能夠毅然作出決斷,以痛苦的手段斷絕情欲,可以說是在地獄的劫難中實現了天堂的功德。他轉變念頭的行為值得效法,至於這之前的事就可以不去計較了。
朱秋圃剛進翰林院時,在橫街租了一座小宅院,宅院的最後麵有幾間破屋,用來貯存雜物。一天,朱秋圃偶爾到破屋裏查看,隻見落滿灰塵的牆壁上隱隱約約露出了字跡。他擦去灰塵仔細看,原來是用細筆楷字寫的兩首絕句,其中一首是:“紅蕊幾枝斜,春深道韞家。枝枝都看遍,原少並頭花。”另一首是:“向夕對銀,含情坐綺窗。未須憐寂寞,我與影成雙。”墨跡暗淡,看來年代已經久遠了。又有一段行書,已經剝落殘缺。仔細玩味句子的格式,像是一首詞,隻有末尾兩句能辨認,寫的是:“天孫莫悵阻銀河,汝尚有牽牛相憶。”不知是誰家養在深閨的女子,以此來寄寓到了結婚年齡還沒有出嫁的苦悶。然而,作者不怕別人知道,揮毫寫在牆壁上,未免過於不守規矩放蕩風流了。我說:“《詩經》的《摽有梅》三章,不也是女子自己寫的嗎?”朱秋圃說:“過去的解釋確實是這麼說的,但我心裏總覺得難以接受。回憶以前有位學者曾提出這是女子的父母為女兒擇婿之作,按,這是北宋戴岷隱的說法。這種說法比較貼切。”倪餘疆聽後說:“仔細體會那首詞的末尾兩句。這大約是思念丈夫的妻子所作,她可能是被拋棄了。二位先生也許都沒有說對吧!”不久,朱秋圃揭換牆壁上貼的紙,又發現了幾首詩,其一是:“門掩花空落,梁空燕不來。惟餘雙小婢,鞋印在青苔。”其二是:“久已梳妝懶,香奩偶一開。自持明鏡看,原讓趙陽台。”還有一首是:“咫尺樓窗夜見燈,雲山似阻幾千層。居家翻作無家客,隔院真成退院僧。鏡裏容華空若許,夢中晤對亦何曾?侍兒勸織回文錦,懶惰心情病未能。”從這幾首詩的內容來看,倪餘疆的說法還是可信的。後來我們把這些詩詞念給程文恭先生聽,他低頭沉思半晌,說:“我知道是誰了,但是我不說。”接著他又說:“這些詩詞句句都帶著怨氣,沒有得到回答也是應該的。”
李漱六說:有個佃戶的住處靠近曠野。一天晚上,忽然傳來兵器撞擊格鬥廝殺的聲音,全家都被嚇壞了。爬上牆頭往外看,卻什麼都看不見。廝殺聲照舊,一直到雞叫才停息。他知道這是鬼打仗。第二天,廝殺聲又起。一家人給鬧得受不了,於是商量用鳥槍打,鬼果然隨著槍聲都“啾啾”叫著散了。過後,一群鬼屋上屋下吵鬧著說:“他們劫持我們的女人,我們也劫持他們的女人,兩方都告到土神那兒。土神昏庸,勸我們就算互相扯平,別鬧了。雙方都不願意接受,所以在這裏決個勝負,關你什麼事?你用鳥槍打我們,今天我們都到你家來了,你舉起槍我們就跑,你放下槍我們又來,你能天天從晚上到早上不停地放槍麼?”佃戶覺得鬼說得在理,就跪拜賠罪,準備了許多酒食和紙錢送他們走。然而廝殺聲也從此停息了。
不能不做的事而不出來擔當,就是延誤時機推卸責任;不能不除的禍害而不力爭除掉,就是姑息養奸。鬼不侵害人,人反去侵害鬼,這樣鬼就有借口了,不就等於開門請強盜進來嗎?孟子說過,鄰居有打架的,如果連自己穿戴都沒有整理好就匆匆忙忙去拉架,就容易混亂。這種事關上門裝作聽不見就行了。
中書舍人尹鬆林說:趙延洪性情耿直,嫉惡如仇,常常當麵斥責人,無所顧忌。有一次,他看見鄰居的女人跟一個年輕人說話,馬上告訴了女人的丈夫。丈夫暗中監視發現了奸情,在兩人幽會時把兩人都殺了,然後帶著人頭去官府自首。官府依法斷案,這裏就不說了。過了半年,趙延洪忽然發了瘋,自己抽嘴巴,用那個鄰居女人的口吻說話,說是索命,最後竟咬斷舌頭死了。
淫蕩的女人行為不檢點,自然有罪。不過隻有她的親屬能抓她,隻有她的丈夫能殺她,她並不是亂臣賊子,不是人人都可以抓來殺死。況且她失去的是她一個人的名聲和貞節,玷汙的是她一家門戶的名聲,她也不是大奸巨盜、弱肉強食、專橫暴虐、使人蒙冤而不能雪,她沒有惹起人們的公憤。以隱惡揚善為借口,把她的事張揚出去,已經喪失道德。即使是因為自己偶爾說錯話死了人,還難免有罪;何況直接告訴她的丈夫,這是什麼意思,豈不是故意刺激他,讓他一定要殺掉她嗎!女子的鬼魂來索命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了。事情過了半年才來索命,說明她一定請示過神,這就是說她奉命執行上天的懲罰。可見把揭人隱私當作正直,確實不符合忠厚的要求,而且也不是給自己造福的做法。
禦史佛倫先生,是我父親姚安公的老朋友。他說有個富貴人家的雇工,因為遊手好閑不務正業被主人趕了出來。於是對主人恨之入骨,就造謠誹謗,說主人家裏有許多男女之間的醜事,他詳細講述上下亂倫的狀況,說得有鼻子有眼,一時間流傳開去。主人也略有所聞,但是無法叫他閉嘴,又不可能與他爭辯;女人們隻能焚香禱告神靈而已。一天,這個人與他的同夥坐在茶館裏,拍著巴掌正講得來勁兒,在座的人都凝神傾聽,他突然大叫了一聲,撲倒在桌上死了。找不出死因,以中風猝死上報官府。官府出麵收葬,因為棺材很薄,土又埋得淺,屍體竟然被一群狗拖出來撕咬,殘剩的骨頭撒得滿地都是。人們這才知道他是背叛主人遭到了報應。
佛公天性溫和平易,不喜歡聽到說別人的壞話。凡是家裏男女老少仆人喜歡說他們原來主人壞話的,他一定好好打發他們離開,就是借鑒了這個雇工的教訓。他曾經對我說:“宋代的黨進聽到藝人說韓信的平話,藝人演說故事,叫做“平話”。《永樂大典》還收了幾十種。馬上把他趕走。有人問為什麼,黨進回答說:‘他當著我的麵說韓信,當著韓信的麵必定也說我,怎麼能聽他的呢?’近千年來,人們都笑話黨進糊塗,不知道他實在是大聰明。那些隻喜歡當自己的麵說‘韓信’。而不想想對著‘韓信’的麵會說我的人,才是真正的糊塗啊。”這是真正的智者見識。
福建泉州的考場,是原先的海防道衙門,屋宇高大寬敞。隻是明朝末年戰火蔓延,官署裏許多人遭到殺害;而且在三年裏,學政隻來了兩次。由於長期空鎖著,鬼怪就多了起來。阿雨齋侍郎說:曾經在黃昏後,隱隱約約看見穿戴古代衣帽的人黑暗中來來往往。到跟前去看,卻什麼都沒有。我到這裏監考時,幕僚孫介亭也曾經看見穿戴紅袍紗帽的人進入奴仆的屋子裏,奴仆隨即夢裏說胡話。孫介亭向來膽大,對著窗戶唾道:“你生前是尊貴的官員,死了卻對奴仆作祟,怎麼不自重到這種地步?”奴仆忽然醒了過來,此後這個紗帽紅袍的人再也沒出現過。也許鬼魂就住在這間屋子裏,所以要趕奴仆走;一經斥責,自知理虧就罷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