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到此為止吧,別再折磨你了。”少婦笑得直打嗝地說:“真難為你了。”
“難為我沒什麼,隻要您滿意。”
“滿意滿意,”少婦拿出錢包給馬青鈔票,“整治我丈夫也沒這麼有意思,下回有事還找你。”
***
“唉,人生,”楊重吐著煙圈,眼望冷飲室的天花板,比劃著說,“人生就是那麼回事。就是踢足球,一大幫人跑來跑去,可能整場都踢不進去一個球,但還得玩命踢,因為觀眾在玩命地喝彩,打氣。人生就是跑來跑去,聽別人叫好。”
“我發覺你特深沉。”劉美萍手托腮著迷地盯著楊重,連酸奶都忘了喝,“你是不是平時特愛思考?”
“是。”楊重眼神兒空洞地說,“我平時特愛思考,特深沉。”
“你是不是上過大學?”
“唔,上過吧。”
“怪不得,上過大學的人都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也特愛思考?”
“啊,我特愛瞎想,我特愛琢磨人。象我這種職業吧,就是和人打交道的職業,每天都得和幾千人說話,我就觀察這幾千人的特點。譬如說胖子吧,一般愛買大手絹,胖子鼻涕多嘛,瘦子就買小一點的。”
“腺體分泌和體重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世上萬物誰和誰沒關係?你和這個酸奶瓶要嚼起親來沒準還有點血緣關係呢,你先人死了,燒成骨灰,揚到地裏,連土挖出來,燒成瓷器或者玻璃,裝了酸奶,賣給你。”
“這就是辯證法吧?比較樸素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隻知道凡事都有個理兒,打個噴嚏不也有人寫了幾十萬字的論文,得了博士。”
“有這麼回事,這論文我們上學時傳閱過。人家不叫噴嚏,這是粗俗的叫法兒,人家叫‘鼻粘膜受到刺激而起的一種猛烈帶聲的噴氣現象。’。”
“你懂得真多。”
“哪裏,還是你懂得多。”
“你懂得多。”
“慚愧慚愧。”
“謙虛謙虛。”
“咱們別爭了,這樣下去沒個完,您愛才我心領。”
“我真是誠心誠意誇你。我覺得跟你特說得來,特知音。”
“別別,我這人經不住誇。”
“你老這麼一味謙虛我要生氣了,好象我誇你是害你似的。”
“那就算我懂得多吧,其實我也覺得和你特談得來特知音。”
“我特愉快。”
“我也特愉快。”
***
馬青身心交瘁地回到辦公室時,於觀正被那漢子揪著脖領子在辦公室裏拖來拖去。
“你別這樣,放開我,讓人看見不體麵。”
“你就成全我吧,就扇兩個嘴巴,就兩個。”
“不行,我吃不住,我體質弱。”
“你就讓我幹一件想幹的事吧,我長這麼大還沒自個作過回主呢。”
“別的事情可以商量,這件事堅決不行。我正告你,如果你動我一個手指頭,我就和你拚了。”
“都這麼自私,隻顧自己不顧別人,什麼替人解難替人解悶兒,一觸到自己就不幹了。”漢子鬆開於觀,哭了起來,“我真不幸,真不自由。”
於觀喘上一口氣來,拉拉被揪皺的衣服,示意馬青把手裏的壘球棒放回門後。走回辦公桌後坐下,對漢子說:“別哭鼻子了,掛號費退給你趕緊走吧。”
漢子哭泣著,從馬青手裏接過兩毛錢,緊緊攥著一路走出門。
“胡大,咱們幹的這是什麼倒黴差使。”
門關上後,馬青幾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於觀的辦公桌上,大聲說:“我每天挨家去讓人罵,你又差點讓人打了,就楊重享福,每天去大街吊膀子,當代用券。我要和他對換工種,種田還得休耕呢。”
“我們不是有君子協定在先,任人唯賢,因才施教。”於觀仰在椅子靠背上疲倦地說,“你太溫柔,讓你去和別人的女友談心,你每回都把臨時幫工變成全麵承包,我不能隔一天就讓一個丈夫打上門一回。”
“依你說,我隻能永遠挨女人不歇氣兒的暴罵而得不到機會和她們交流了?”
“別她們她們的,她,就一個,一個隨便你怎麼交流,飯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個一個打。有時你那種老少鹹宜、兼容並蓄的氣魄使每個有正義感的人都感到氣憤,那不道德……”
“可楊重也不是宦官。”
電話鈴響了,於觀邊伸手去接邊反駁:“可他懂得薈萃,去粗取精,而你總是囫圇吞棗。他有耐心,可以胡扯一天仍津津有味,你三分鍾端不了簸笈便拔腿去找下一個……喂,找誰?”
“就找你。”話筒傳來嗡嗡的男聲,“我是楊重,我堅持不住了,這女人纏得我受不了啦。”
“我剛剛還在誇你有耐性,會胡扯。”
“你不知道這女人是個現代派,愛探討人生的那種,我沒詞兒了,我記住的外國人名都說光了。”
“對付現代派是我的強項。”馬青在一邊說。
於觀瞪了他一眼,對話筒說:“跟她說尼采。”
“尼采我不熟,而且我也不能再山‘砍’了,她已經把我引為第一知己,眼神已經不對了。”
“那可不行,我們要對那個肛門科大夫負責,你要退。”
“她不許我退,拚命架我。”
“這樣吧,我們馬上就去救你,你先把話題往低處引,改變形象,讓她認為你是個粗俗的人。”
“你們可快來,我都懵了,過去光聽說不信,這下可嚐到現代派的厲害了……她向我走來了,我得掛電話了。”
“記住,向弗洛伊德過渡。”
“快來,我堅持不了多一會兒。”
馬青嘻嘻笑著,從辦公桌上跳下來,興奮地在屋裏轉圈踱著步等立身收拾辦公桌的於觀。
“弗洛伊德我拿手,我就是弗洛伊德的中國傳人。”
“你是弗洛伊德病例的中國自動複製版。”於觀繞過辦公桌走出來,“我不許你趁機賣弄。”
***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中午,街上人群摩肩接踵,所有的小餐館、快餐店都擠滿吃飯的人,有些沒座的人還把飯菜端到街上站著吃。於觀和馬重費了半天勁兒,才在一家畫著彩色廣告的電影院門廳裏的冷飲櫃台旁找到楊重和女顧客。電影院剛散場,門廳裏人擠人,所有人都在大聲說話,嘈雜喧鬧,他們擠到楊重身邊,他也沒發現。楊重顯然已經才盡,麵對滔滔不絕、神采飛揚的手絹櫃台組長顯得精神恍惚。
“你一定特想和你媽媽結婚吧?”
“不不,和我媽媽結婚的是我爸爸,我不可能在我爸爸和我媽媽結婚前先和我媽媽結婚,錯不開。”
“我不是說你和你媽結了婚,那不成體統,誰也不能和自個的媽結婚,近親。我是說你想和你媽結婚可是結不成因為有你爸除非你爸被閹了無濟於事因為有倫理道德所以你痛苦你誰也看不上隻想和你媽結婚可是結不成因為有你爸怎麼又說回來了我也說不明白了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人家外國語錄上說過你挑對象其實就是挑你媽。”
“可我媽是獨眼龍。”
“他媽不是獨眼龍他也不會想和他媽結婚給自己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因為沒等他把他爸閹了他爸就會先把他閹了因為他爸一頓吃八個饅頭二斤豬肉又在配種站工作閹豬閹了幾萬頭都油了不用刀手一擠就是一對象擠丸子日本人都尊敬地叫他爸睾丸太郎。”馬青斜刺裏殺出來傍著劉美萍坐下對著她臉連珠炮地說了一通直到使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才停下來露出微笑。
“這是我的同事,馬青,這是我們經理於觀。”楊重還了魂似地活躍起來,把不錯眼珠地盯著劉美萍微笑的馬青和剛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的於觀介紹給劉美萍,“他們都是我老師,交大砍係即食麵專業的高材生,中砍委委員。”
“是麼?可我很少跟三個人同時談人生。”
“沒關係。”馬青側身擋住於觀和楊重,“你主要和我談就行了,沒談透的地方再讓他們倆補充。”
“你別跟我這麼近乎,我還不了解你呢。”
“那個肛門科大夫是不是特象你爸,他活兒好嗎?”
“你說的什麼呀?我聽不懂你的話……”
於觀笑著轉臉對著楊重說:“你們就在這兒耗了一上午?沒進去看電影?”
“看了,《奧比多驢在行動》。”
“外國片?”
“哪兒呀,國產片,你不知道現在國產片都起洋名?”
“嗯,我也覺得特空虛,結婚特沒勁。”馬青拿腔拿調地說,“找來找去不是自己爹就是自己媽。哪象人家外國,誰跟誰都能睡覺,人家也方便,都有房子,你自個有房子嗎?”
於觀和楊重一起笑了起來,楊重掏出煙遞給於觀一枝,兩個人頭湊在一起點火。
“……我就特欽佩人家外國女的,怎麼睡也不擰著男的胳膊去商店買這買那……我沒被擰過,楊重老被人擰,脫臼好幾回了。”
馬青扭過頭眨著眼兒笑著問楊重:“是不是楊重?”
楊重磕磕煙灰笑著說:“你就拿我開心吧。”
“咱們走吧楊重。”劉美萍伸著脖子從馬青頭後露出臉。
“再坐會兒再坐會兒。”楊重說。
“你甭老拉我們哥們兒走,你我已經接管了,今兒下午楊重還有別的約會。”
“是麼楊重?”
“是。”楊重點點頭,對劉美萍笑笑,“身不由己。”
“你就踏踏實實跟我聊著吧,我想和你說的話多著呢。”
“你沒正經的,要不你請我吃飯去吧,我這兒坐著聽你說話都聽餓了。”
“要是咱倆單獨約會我肯定請你吃,這會兒我是辦公呢,要請你吃飯得請示我們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