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孫國芳的去世,是一個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消息。

事情發生得毫無預兆:那天他回到家,扶著門彎腰換鞋,忽然說一聲頭暈,然後就這麼在家裏人的眼皮底下歪倒下去,第一時間送去醫院,人已經沒有了。

是突發的腦溢血。

穆嵐接到這個消息是在從山區出來往機場趕的路上,留守的唐恬打電話過來告訴她這個噩耗,穆嵐一時間麵如金紙,連聲問了好幾次“這是真的嗎?已經確認了嗎?”,直到唐恬再三肯定地告訴她家屬已經在出麵確認了,她丟下電話,眼睛一紅,淚水再沒有藏住。

除了白曉安和幾個同車送行的外人,這次跟來的都是在穆嵐身邊兩三年的老助理了,都知道她私下裏是不哭的,如今卻為一個電話淚流滿麵,都嚇傻了,好一會兒才七七八八連聲問到底出了什麼事。穆嵐整個人就像刹時被抽空了力氣,往後重重一倒,單手遮住眼睛,嘶啞著聲音說:“孫導過了。”

一路上崎嶇難行,車子一共開了十多個小時才把穆嵐一行人送到最近的機場,這時距唐恬給她打電話也過了快三個小時,穆嵐卻是哀容不改,人的狀態明顯不對勁了,過安檢口時白曉安看她走路都走得東搖西晃,忙上前攙了她一把,低聲提醒:穆嵐,這是在機場,萬一有記者……”

穆嵐猛地扭頭盯著她,眼睛亮得出奇,倒把白曉安嚇了一跳,剩下半句話沒說完就統統咽回肚子裏;可這時穆嵐嘴角一緊,眼看著眼眶又紅了。

候機的過程也是渾渾噩噩的,白曉安給她買了咖啡,她接過後,腦海裏沒任何道理地閃過何攸同的臉。穆嵐找了個人少的角落,看著落地窗外天遠方最後一點晚霞,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一聽到熟悉的聲音,穆嵐閉上眼,啞聲說:“攸同,孫導去世了……”

他的聲音依然沉著,又略略有些低沉,清晰地從話筒裏傳到穆嵐的耳中:“嗯,我看到新聞了。你在哪裏,下飛機沒有?”

“還沒登機,”她頓了一頓,握電話的手都在發抖,“我……唐姐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總是不信,出發前還在新誠見到他,還好好的,怎麼人一下子就沒了?”

“你別先慌。”

“我不是慌……”

何攸同在電話另一頭安慰著她:“聽我說完。別慌,也別多想,回來再說。飛機幾點到?等一下我來機場接你。到時候要去醫院還是去孫導家裏,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穆嵐陡然覺得自己變回了十五歲之前,但就算是那個時候,也不曾有人對她這樣溫存地輕言細語。這一刻穆嵐簡直都要感激起何攸同來了:“同行的還有記者呢,唐姐也會去機場……我就是心裏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想到你,就給你打了個電話,你現在忙不忙,是不是有別的事情……”說著說著又心慌意亂起來,再說不下去了。

“不忙,也沒有別的事。隨便說點什麼吧,上飛機還有多久?”

“還有一會兒。”穆嵐握緊話筒,“謝謝你,攸同。”

“好好的又道什麼謝?”

“謝謝你一直都在。”

何攸同靜了下來。

穆嵐用力眨了眨眼,眺望遠方,竭力揮開心裏的酸楚感。她不敢讓自己過深地沉溺在孫國芳去世的悲傷裏,就想法設法地找些別的話題閑扯:“攸同,和我說說吧,說說你是怎麼說服他把《長聲》裏的角色給你的。”

“哦,這個啊……我向他行賄了。”

“什麼好東西能賄賂到孫導?”穆嵐刻意放輕快了語氣。

“好久不怎麼用也忘得七七八八的意大利語,丟開所謂‘偶像光環’和配合一切宣傳的承諾,還有,在威尼斯的一棟房子,免費借給劇組作拍攝場地。”

“你真是有辦法讓人一次次地吃驚。怎麼還有房子,還是在威尼斯?”

“沒人住的小房子,也不在主島上,能用來增加籌碼,也算是物超所值。”

穆嵐轉念一想,又問:“攸同,這角色你要了多少片酬?”

何攸同也不瞞她,幹脆地報出一個數字。

這下連穆嵐都皺了眉:“難怪孫導鬆口簽你了。我知道你不缺錢,但這也太……”她沒法說這也少得太離譜了,倒是奇怪他的經紀公司竟然也會答應他去演。一時又想到盡管何攸同對孫國芳有諸多承諾又簡直像是貼身家一樣表示誠意,但現在合同白紙黑字塵埃落定,本來該執導筒的人卻先一步去了另一個世界,又難免心中悲涼起來。

何攸同輕描淡寫:“這片子對我很重要,別的都不要緊,拿到角色就好。”

“你啊,要是你經紀人是唐姐,一定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在白曉安提醒穆嵐登機之前,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不停轉換著話題,在這沒主題的閑聊中,接到訃告的悲慟和沉重終於暫時被放在一爆不再像初聽到消息的幾個小時裏無邊無際地折磨著她。

回程的飛機遇到氣流,顛簸得異常,穆嵐卻一點也沒感覺到,腦子裏翻來覆去想得全是孫國芳生前的音容笑貌和他們相處的許許多多的細節:這是自程靜言之後她另一個師長,教給她在程靜言那裏學不到的東西,怎樣與人相處,怎麼真正成為一個大劇組的一員,還有怎樣和其他演員配合,走位,看鏡頭,對台詞,人前人後的應對,乃至周到地照顧每一個人……《不夜之侯》拍攝的前兩個月,穆嵐因為程梁兩家的婚事失魂落魄如喪家之犬,孫國芳也還是耐心細致地指導她,言傳身教,對待年輕的新演員,從來不吝惜任何的時間和精力。他鼓勵她每一點微薄的進步,更沒有因為她孤立無援又蹣跚學步而報之以冷眼或是不耐。這樣溫和仁厚的長宅就在不到一個月以前還笑嗬嗬在新誠門口親自等她談角色,現在卻已經是陰陽兩隔,再不在這個世間了……

穆嵐想著想著,恍然驚覺淚水再次爬了一臉,她無聲地側開臉哭了,就好像失去了父親。

看到在接機口等待的唐恬,穆嵐一時覺得恍若隔世,隻看著她發愣。唐恬的臉上此時也掛上近於柔和的哀傷的神色,穆嵐伸出手摟著她,不但沒有避開,反而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眼睛都腫了,像什麼樣子。”

“唐姐。”穆嵐蹭了蹭她的肩膀,充滿眷戀之意地又叫了她一聲。

唐恬帶著她去停車場,一路上順便飛快地通報了最近發生的事情,穆嵐坐了一天的車子和飛機,中途又哭過,早就累得有些脫力了,遲鈍地聽下來,也不去表態。直到聽到孫國芳的名字,才緩緩抬起眼皮,說:“我想去探望一下孫導的太太,他們現在還在醫院嗎?”

“昨天出的事,今天新聞出來,到現在幾十個小時了,鐵打的人也受不了,應該是回家休息了。消息確認的第一時間,我已經用你的名義送了慰問的鮮花和卡片。你也是路上勞頓了一天,等休息一晚上再去吧。不遲這一晚。”

在處理這些事情上,唐恬從來都是高效而得體。一想到人已經不在了,無論怎樣哀切周到地慰問探望也無法改變這個現實,穆嵐也就不再堅持非要此時去探望了:“也好,他們也應該好好休息,我也不湊這個熱鬧,這個時候去打攪他們了。”

“嗯,這就對了。”

孫國芳去世了,各方麵基本準備就緒的《長聲》卻不會因此停頓下來。新的導演人選還沒有定下來,劇本已經送到穆嵐手上了,隨之同來的還有試裝定妝的具體時間表,以及最初稿的拍攝計劃書——一部電影就是一個的機器,一旦運作起來,就不可能因為某個零件而停滯下來,無論是發動機或是某個不起眼的螺絲,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隻有不同的成品,沒有不可被替代的人,留在沙灘上的永遠隻是美麗的珍珠和貝殼,而潮頭們,早晚都會一個個地過去。

新誠並不急著公布新的導演人選,隻是對外宣稱片子會按計劃拍攝,而目前的重點是在孫國芳的治喪和追悼上。公司這邊賣關子,媒體們則在興致勃勃地猜測可能的人選——演員名單已經先一步公布,冉娜的複出已經是一大熱點,又加上何攸同和穆嵐首次攜手聯袂出演男女主角,想不引起轟動都難。接替的名單列了一長串,從和孫國芳私交好的,再到相似的,就算迥異但名聲大的,到最後連程靜言也敬陪末座……可不管猜得怎麼熱火朝天,新誠就是沉得住氣,口風緊得就像一堵青銅鑄出來的牆。

孫國芳追悼會那天,穆嵐早早就到了場,進場後趁著大多數來賓還沒到場,先找到神色憔悴身心俱疲的孫太太問悼,又陪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工作人員通知新誠的高層已經到場了,穆嵐才為了避嫌,悄悄先走開了。

孫國芳去世前才剛過完六十四歲生日,現在科技昌明,這個年紀並稱不上長壽。他不像這圈子裏很多導演那樣,出身自殷實的家庭又受過良好的教育,恰恰相反,孫國芳可以說是從娛樂圈這個金字塔的最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他自小是個孤兒,讀完中學就輟學,第一份工作是在電影廠管布景和道粳拿微薄的薪水吃住都在廠裏的日子過了好幾年。但是他頭腦機靈心思活絡,靠著多看多問自學成材學會畫畫,慢慢開始跟著道具師給一些電影的場景畫背景板,這才結束了每到夜裏一個人支張行軍床守著衣服道具連睡也睡不安穩的日子。他搬過道具和設備,開過車,當過化妝師,也客串過龍套,一個劇組裏最髒最累最枯燥的活,可以說沒有沒經手過的,但就是這樣,他也沒有埋怨過,也從不放棄,終於在他四十歲上,獨立執導了屬於他名下的第一部電影。

孫國芳出身坎坷又吃盡人世間的艱苦,十六歲就在這圈子裏沉浮,看慣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卻並沒有因此變得勢利或是憤世,反而養出了溫厚寬容的好性格,仗義疏財,與人為善,能幫手處則幫手,更樂於給後輩提攜和鼓勵。他還是新誠最多產的導演之一。幾十年來和他合作過的演員數不勝數,若說“四海之內皆朋友”,放在孫國芳身上,也絕對不是一句客套話。他的追悼會現場,人多得幾無立錐之地,從白發蒼蒼的影壇名宿,到雙十年華的青春佳人,都想盡各種辦法趕到現場來送他最後一程,也有好幾個他親手提攜出來的正值事業黃金期的演員們,停下拍戲進度專程趕回來,看到靈堂的第一眼,人就在照片前哭倒在地。

在這樣的氣氛感染之下,穆嵐也是進場沒多久就跟著掉眼淚,連孫太太上台致辭說了什麼都沒聽進去,手上捏著的帕子被眼淚和手上的汗水浸得半濕,視線也一再模糊,無法看清台上一個個過場致辭的人們。

追悼會最後的致辭人穆嵐從未見過,直到身邊人低聲問同伴:“那是誰啊,怎麼沒見過?”

“程誠你都不知道,新誠的大老板啊!”

穆嵐一怔,定睛往正在往台上走的老人看去,也就不可避免地看見正扶著他的程靜言。這對父子驚人的相像,看著程誠的麵孔,穆嵐都可以想象到四十年之後的程靜言會是什麼樣子。他們從長相到氣質無不相似,一樣的瘦高身形,就是程誠因為年紀大了,略略有些縮,但腰背還是直挺一如壯年人。

程誠站定之後,調了調麥克風,全場靜得能聽到針落地的聲音,隻等他開口。一出聲穆嵐覺得脊背上竄過電流——居然連語調都像。

不同於許多人含淚的追念,程誠也不用講稿,說了個故事——

“當年,很早前了,那時還沒有新誠,我們幾個老連著虧了兩部片子,手上在拍的那部因為錢周轉不過來,拍了一半不得不停下來,主角都走了,全劇組等著工錢買米,眼看就要賣老婆賣兒子了,愁得天天就差拿酒瓶子敲破腦袋一了百了,國芳忽然上門來,帶了個人,還帶著他攢了許多年的血汗錢,說把錢暫時借給我們,又把帶來的人推薦給我們代替走了的女主角,信誓旦旦說隻要再加把勁等這片子拍出來一定能大賺,一定不能放棄了。當時我們已經是好幾年的朋友,也知道這沒什麼錢,這點錢怕是已經把棺材本都拿出來。但他這個人,隻要想做好的殺頭也要做下去,絕對是個死心眼的活瘋子。我看他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一副‘老子今天把所有家產都撩你這兒了,幹最好不幹也得幹’的架勢,心裏怵啊,生怕萬一不答應,國芳這活瘋子搞不好左手扔下存折右手從背後摸出把刀來。前有狼後有虎啊,那怎麼辦呢,大家可能知道,正楠這小子……哦,現在要叫糟老頭子了,是個神棍,做什麼大事小事都要先算個卦看個黃曆,看吉利不吉利。於是他就把他那套鬼玩意兒又拿出來,想算一卦,可是東西才剛拿出來,就被國芳一腳踢到沙發底下,又說‘我全副家當都在這裏了,連房子都賣了,就是為了湊錢給你們把這片子拍下去的,算什麼算,不吉利你們就認命了嗎?卦上算出來要你把兒子從十八樓摔下去轉運你他媽的摔不摔啊?’正楠被他罵完後老實得像個孫子,哪裏還敢再廢話,就用他這筆錢,周轉過最難的一個月,還是把片子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