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裏有一句話給我印象很深: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別的神。這與忍從、仁愛的教義,真的是涉嫌舛違了。矯健天生一個自由灑脫之士,一向是挑戰權威、藐視律條的。但是,當你熟知了矯健其人,當你讀罷這本小說集,於清寒闐寂的夜半思索矯健時,另一個矯健出現了——恂恂不安,循規蹈矩,憂鬱虔敬,念念有詞,一邊行走一邊向著星空頻頻鞠躬。這樣的形態,庶幾一個神的信徒了。究竟有沒有神?有沒有上帝?諸多賢哲們的回答是肯定的,隻是,神和上帝就在自己心中,郡便是美與善的根本法則。於是,我們對“不可有別的神”才有了本質的理解。矯健最崇拜的俄國作家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巧合的是,這二位都是忠實的基督教徒,《福音書》是他們共同的精神家園;他們在收獲了淪桑之悟或是煉獄之苦後,一絲不苟地遵循著忍從、博愛,認為這是人類生存與進步的惟一而又無窮盡的偉大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式上向著眾人喊道:“忍耐吧!”托爾斯泰更是把“自我完善”、“勿以暴力抵抗邪惡”掛在嘴上。矯健與他崇拜的大師相比,委實相距遠。麵對俗世萬象,他一次次視線模糊,一次次優柔寡斷、巷陌徘徊;但是,他的心路經過一番番痛苦的震蕩起伏之後,最終都是皈依於忍從與博愛。他勝利了,一路踉蹌逡巡,迷亂無序,極盡幽默……這正是矯健的可愛之處。
山東作家的行為方式一向被認為是止水微瀾,隻有矯健是個傳奇。關於矯健的故事可謂罄竹難書、虛實莫辨,有兩件事卻是千真萬確。十年前,矯健鼎力支持的一家外地刊物突然變臉,矯健的人格被奚落被侮辱。矯健憤怒了,帶上一個八麵威風的好友,氣勢洶洶直奔家刊物,準備鬧個天翻地覆。許多朋友勸阻,全然無效。矯健闖進主編室,未等發作,對方說了句“真想你啊”,矯健的革命鬥誌就土崩瓦解。當對方捧住矯健的手用力一握,矯健就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了。由斬木為兵到鑄劍為犁,隻在須臾之間。一九八八年費和矯健共同去外地,參加一個有選舉任務的大型會議,受友人吩咐,要“叉”掉幾個與我們倆素無恩怨的人。那兩天,矯健一看到將要被“叉”的人,就把頭低了腰彎了,嚇得臉色蠟黃,往往快步逃離。矯健說:我哪有膽看他們?他們看我一眼,我就會打他們的對號啊!會議結束的第二天中午,矯健約我到了一個小酒店,喝下半斤白酒,矯健突然拍案而起,轉過身對我說:你看我背後有什麼?我說沒有什麼。矯健說:你再看!,我還是未見異處。矯健激動地叫道:槍眼!有槍眼!我遭人暗算了!我在前麵為他們衝鋒陷陣,他們卻向我背後開槍!他們不知道老子的厲害,你看老子怎麼收拾他們!老子要拿出個完整的作戰方案,非把他們收拾得服服的!不服不行……次日夜裏十點,矯健給我打來電話:告訴你一個重大決定!我以為是告訴我他的作戰方案,不由得毛骨悚然。矯健說:開會的事就掀過去了,不給他們一般見識。禪宗是個好東西啊,咱們就作不淨觀吧!我的重大決定是我要遠離他們,遠離是非,具體說就是我要下海了!我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軀投入到共和國的經濟改革大潮中去,重新發現自己、塑造自己。這對生活是靈與肉的體驗啊!你跟我一塊下海吧,你相信我矯健,我矯健要幹的事,沒人比得上……矯健就是這樣,在一些事情上優柔遲疑,在另一些重大問題上變幻之快決策之速又叫人瞠日結舌。
於是,一個天才的小說家踏上了他的經商之旅。從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八年,十年弄潮,矯健飽嚐甘苦。於股市於郵市於外彙於期貨於房地產,矯健品味了每一滴海水,在每一座礁石上守望與療治過。成功的時候,曾經一夜用壞了三台點鈔機,下屬們見了幾乎要三呼萬歲,香車寶馬,美女簇擁,頭罩光環,口誦詩文,點石成金,指鹿為馬,為所欲為,千古一人。失敗的時候,一天之內可以賠出五百萬,也曾在警方強製下蹲在牆腳反思,也曾被民工追抱頭鼠竄,也曾在陽澄湖畔獨自看守一片樓房,寂寞得見隻兔子也要喊聲哥們抽支煙……
矯健上岸後,一幫朋友為他接風,談到他十年經商時,矯健認真地作了糾正:我是十年煉獄啊!他對那些失敗沒有絲毫的後悔與哀怨,他認為十年中最珍貴的恰恰是那些失敗,給了他受用不盡的精神財富,完善了他足以安身立命的文化品格。失敗才是他生命中最精彩的篇章。成功是一色花,失敗是七色花,成功是用嗓子在舞台上唱,失敗是用靈魂在夜半時吟哦。矯健還說:十年前,我真的感受到了決絕悲壯、大義凜然,我有準備接受一切懲罰。矯健的話使我想起了經曆過死刑與勞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煉獄”使他成為偉人。矯健在他的小說《迷亂之夜》的結尾寫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迷亂中探索過這種黑暗,作品才充滿痛苦與懺悔……我也渴望像他一樣,在妻子、在母親、在至高無上的神麵前跪下,痛哭與懺悔……陀思妥耶夫斯基陰鬱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我。他仿佛對我說:兄弟,你隻要跪下,就接近了真理。”一九四九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裏說,福克納有一個信念,或者更恰當地說有一個希望——每個人遲早都會接受應得的懲罰,而自我犧牲不僅隨之帶來個人的幸福,也增加了全人類的善行。忍耐,煉獄,懺悔,接受懲罰……這些正是通往神境——忍從與博愛、美與善的基本要素。矯健,已然是一個心中有“神”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