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01(1 / 1)

秋葦

當我寫下秋葦這個字眼時,至少在我的感覺上有一種難以望穿的蒼茫,似乎無邊的葦叢鋪天蓋地而來,蘆花在純淨而高遠的天空下輕盈、飄然。而實際上,我隻是在城市、街道、河流的背影中看見那一片葦叢於江岸灰蒙蒙地搖曳,秋日下的天空和江流不動聲色異常沉靜。

能夠在這個秋天與一片秋葦相遇是一種刻意不得的緣。這種緣總是在我們並不期望什麼的時候降臨。很多年前,當我在一個北方小村漸漸枯幹的河岸上認識蘆葦時,我並不知道,它將會作為一種星星點點、明明暗暗的文字,讓我再次感受秋風葦白的另一種韻味。

在歲月的轉變中,秋葦總是在以不同姿勢出現著,甚至在陽光下的不同側麵,它都呈現出多種形態,而始終不變的是它那一種茸茸的生命質感,溫和且柔美得無以言說。看蘆葦在滿是秋風的江岸靜靜地散發出古老而沉靜的光輝,我極易想到類似倏然斷裂的聲響,猛然收緊的傷痕以及一種在視線中漸遠漸失的身影之類的東西。

我記得家鄉的蘆葦總是在初冬時節收割,然後祖父把它們一捆捆弄回家中。在昏黃的燈下,童年的我看祖父把蘆葦紮成鞋子模樣,厚厚的木底上再鋪一層又軟又茸的蘆絮,腳穿進去真是舒服極了,又暖和又幹爽。尤其是當年的秋葦做成的蘆鞋是最暖和的。一到冬天,就能看到一雙雙蘆鞋踩在厚厚的積雪裏。多少年前,我就是穿蘆鞋玩雪人的許多小女孩中的一個……

溫柔的痛楚。猛然麵對葦叢憶起一切時,其實也隻是在這一轉身的瞬間,我再次看到童年的秋天,幼年的一種純淨、質樸的生活是不是還可以和今天的我連在一起?在那條漸遠漸枯的河床深處,秋風正緊,是誰迎著風在唱著那支“南人駕船,北人騎馬”的童謠?

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園感覺。很長時間以來,我總是從一個城市遷移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屋簷進入另一個屋簷,因此我關於家園的感受總是以抓住某些存在著的事實或微不足道的事物為特征的,並由此營造想象中的另一個家園。比如此時我選擇的秋葦,它透明、溫暖、純淨、飄曳在我生命的各個片段中。這就是我把它與家園、生命連在一起的原因,並且我願意靜靜地佇望它們,直到天空飄下葦絮般的雪花。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以它固有的方式生存下去的。再激蕩的河流和再弱小的根莖都是一樣的。它們都有一根隱秘而敏感的命脈。誰觸動了這根命脈,生命就會發生震蕩,甚至夭折。人類似乎並不缺少如蘆葦般的韌性和彈性。蘆葦盡管根莖交錯,生命力頑強,但江邊依然有一大片被連根拔起的枯葦。在這樣一個風聲漸起的秋天,蘆葦以自己的方式抵抗著,它讓我想起我自己,想起秋天的雁陣裏有一隻雁突然掉到葦蕩裏……像我此刻寫下的文字,也將被江風吹落,但那畢竟是我用秋葦營造的家園的一部分。

那麼,我究竟是什麼時候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是柔弱無助的呢?關於秋葦,關於一個個和我們相關或不相關的生命在風中緩慢蒼老、消失,而我們又能做些什麼? 存在或消失,一切顯得不可思議又平常如斯,就像這些秋葦已消失於這一年的歲末……

因而正是這個時候,我覺得,有很多渺小的東西對我們很重要,至少對於我是這樣。此刻,我無法回避麵對一株柔靜而堅韌的蘆葦時心中所升起的那種憐惜和痛楚。

枯寂也罷,茂盛也罷,對於秋葦,我們還能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