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西風15(2 / 2)

士兵叫一聲娘啊!左耳跌落馘袋,蹦眺不止,當當有聲。

空襲

空襲警報拉響的時候,他正扶母親喝一碗湯藥。湯有些燙,母親邊喝邊用沒有牙齒的嘴巴嘶嘶吸著冷氣。他愣一下,他說飛機來了,我們得躲進地窖。母親說我爬不起來,我等死算了。活這麼大年紀夠本了,我要浪費他們一顆炸彈……他不由分說將母親背起,身後的母親僵硬如一段朽木。

院子裏擠滿了人。第一顆炸彈已經在城北炸響,先是一團烈焰慢慢升騰,緊接著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那聲音緊貼地麵,傳出很遠。然後,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炸彈排成排連成片,一點點往市中心推進。街道上胡亂奔逃著驚恐的人們,他們一邊呼喊著親人的名字,一邊尋著最近處的防空洞。炸彈在城市各個角落同時爆響,地麵劇烈顫抖,到處火光衝天。一位老人在防空洞口被炸倒,他爬起來,抱緊從膝蓋處被齊刷刷炸斷的小腿,一藤一跳撲向洞口;一位少婦從烈焰中慢慢走出,她拖著燃燒的嬰兒車,臉上皮肉翻卷,一塊一塊往下掉。他背著母親,逃向後院,逃向他親手挖成的地害。他不可能擠進離他們最近的防空洞,母親像朽木一樣堅硬,像鐵一樣冰冷和沉重。

整個城市都在燃燒。燃燒帶起的疾風加劇了燃燒的速度,滾滾濃煙又將火光變得模糊,似乎那是滴上宣紙的暗紅朱墨。到處都在爆炸,到處都在斜塌,到處都是驚恐的號呼和絕望的慘叫。一顆炸彈筆直地落下,擊穿兩層樓板,鑲上掛了吊燈的頂棚。片刻後炸彈從頂棚落下,在屋子裏麵炸開。房子就像注滿水的布袋,棱角不再分明。布袋向四個方向爆裂,家在頃刻間蕩然無存。那是他們的家。房子炸開的時候,他和母親,已經躲進了地窖。

地窖通風良好,地害堅不可摧。一排排炸彈炸過去,炸回來,再炸過去,再炸回來,一波連著一波,似乎永不停歇。他扶母親躺下,又在母親身邊睹起身子。地害裏酷熱難當,烤焦燒糊的人肉氣味硬擠進來,不斷衝擊他的鼻子,讓他嘔吐不止。好幾次他想起身,將出口堵上,可是他知道,假如堵上那個出口,隻需一會兒,他和母親,就將窒息而死。

突然母親說,我想你的哥哥。

母親想他的哥哥。他也想。哥哥一年前寫信回來,說他很好,長胖了,也白了。母親不信,母親說他可能胖了,但他怎麼可能白呢?小時候,他和母親常常取笑哥哥的膚色。母親說如果哥哥掉進煤渣,就尋不到了。尋不到怎麼辦呢?就得齜牙。一齜牙,煤濱裏兩排雪白,別動!每到這時,哥哥便紅了臉騰,一張臉更黑了。哥哥木訥,害羞,性情溫和。他和母親都認為哥哥畢業後不會找到工作,誰會想到,哥哥竟也會遠走他鄉?

急忙安慰母親,說等戰爭結束,我們一起去尋找哥哥。這時爆炸聲小了一些,距離也越來越遠,將腦袋湊近窖口,他看到火車站方向的火光映紅了天空。然後,又一輪轟炸開始,炸彈從火車站開始,一排排向他逼近。他縮回來,繼續捲坐著,看著黑暗裏的母親。母親一動不動,似乎昏睡過去。伸手試探鼻息,母親呼吸均勻。他長舒一口氣,重新坐下來。隆隆的爆炸聲忽遠忽近,他守著母親,竟然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他做了很多夢。關於戰爭,關於母親,關於哥哥,關於空襲……那些夢支離破碎,僅是一個個碎片;那些夢又異常清晰,油墨厚重。他打一個寒噤,突然醒來,地害中仍然黑暗一片。伸出手摸身邊的母親,卻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慌了,站起來,腦袋重重地撞上窖頂。急急地爬出地窖,眼前的城市仍然是一朵巨大的扭曲的火焰。他看到母親筆直地站在窖口,頭努力抬著,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坐起來都困難的母親,竟然一個人爬出地窖,剪紙般毫無設防地站在窖口!火焰的映襯下,母親灰白的頭發隨風飄揚。一枚炸彈在不遠處落下,一片彈片迎著母親,直直地削過去……

他把母親背回地窖。母親艱難地喘息。彈片依次劃過她的肚腹,胸膛,脖子,下巴,鼻子,額頭……他哭著問你出去幹什麼,你出去幹什麼……

母親說我想看看你的哥哥。

可是母親不可能看見自己的兒子。盡管哥哥加入了敵國國籍,盡管哥哥當了兵並成為空軍,盡管哥哥成為空軍基地的轟炸機飛行員,可是,也許,他不可能參入到這次空襲中來。或者,就算他加入了空襲,母親也不可能看到他。天空中隻有黑壓壓的雲層,她什麼也沒有看到。

母親艱難地說,但願那是你哥哥……但願他不要遇到攔截……但願他和他的飛機,能夠平安地返回……

又一顆炸彈炸開,將母親的聲音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