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他和小武去郊外騎馬。他對小武說,讓你騎一回真正的馬。兩匹馬,一紅一白,同樣噴著響鼻,同樣健碩高大。上午他和小武並駕齊驅,他騎白馬,小武騎紅馬。到下午,兩人換了馬展開比賽。兩匹馬像兩道閃電往前衝,紅的閃電和白的閃電纏繞在一起,將田野刺出一條含糊不清的裂隙。突然他的馬摔倒了。一條前腿先一軟,然後兩條前腿一齊跪倒在地。馬絕望地踏踢著強壯的後腿,試圖控製身體的平衡,可它還是重重地把身體砸在地上。小武的馬從旁邊躍過去,他聽到小武的嘴裏發出一連串興奮暢快的呼哨。馬把他壓到身下,壓斷他一條腿。
他想怎麼餘這樣?他想被摔斷腿的,怎麼不是小武?中午時,他明明拔掉了白馬蹄掌上的一顆蹄釘。
他的腿終於沒能好起來。他把路走得一瘸一拐。自然,小武取代了頭牌的位置。小武也有一雙咬咬如月的眼睛,也有雄鹿似挺拔的身姿。小武成為鎮上新的偶像。他讓女人們為他神魂顛倒。
於是他成了匪兵甲。戲園子的老板照顧他,留下他跑龍套。他不會幹別的,隻會唱戲。匪兵甲他也演,雖然隻有一句台詞。他啪一個立正,喊,是!字正腔圓,氣吞如虎。時間久了,戲迷們不再叫他名子,直接喊他匪兵甲。
幾年以後,延綿的戰火燒到了小鎮。兵荒馬亂的年月,戲園子逐漸冷清下來。老板開始減人。他減掉一個青衣,又減掉一個熨戲服的幫工。現在老板親自操起熨鬥,那熨鬥把他的身子拉成彎月。他說老板,我不想唱戲了。老板說不唱戲你幹什麼?他說幹什麼都行,反正我要走了。老板看著他,就流了淚。老板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他說不關您的事,是我不想唱戲了。
不唱戲了,卻隔三岔五去戲園子看戲。和那些戲迷一樣,小武一出場,他就鼓掌叫好。他叫好的聲音很大,震得小武心驚肉跳。那段時間小武臉色蒼白,卸了妝,人不停地咳嗽。
小武終於病倒。他躺在床上,笑一下,吐一口血。老板請了最好的郎中,可他還是一天天消瘦,仿佛隻剩一口氣。小武以前就臉色蒼白。小武以前就經常咳嗽。沒人把這當回事,包括小武自己。郎中一邊寫著藥方,一邊輕輕地搖頭。郎中的表情讓小武和老板有一種無力回天的絕望。
老板把熬剩的藥渣倒在戲園子門前。他坐在窗口,愁容滿麵地等待。小鎮的風俗,得了重症的人,都會把藥渣倒在街上讓行人們踩。那藥渣被踩得越狠,病就會好得越快。據說,那病會轉移到踩藥渣的行人們身上。不管有沒有道理,小鎮上的人都信。可是現在戲園子沒有頭牌了,來看戲的人就非常少。稀稀落落幾個戲迷來了,見了門口的藥渣,要麼掉頭便走,要麼捂鼻子皺眉毛,從旁邊小心地繞過。沒有人踩上去,包括那些看見小武就臉紅的女人。鑼鼓寂寞地敲起來了,坐在窗口的老板,眼光一點—點地黯淡。
突然老板看到了匪兵甲。他瘸著一條腿,慢慢走來。他看到門口的藥渣,飛快地愣了一下。他蹲在地上,細細研究一番。然後他站起來,堅定地從藥渣上踏過去。踏過去,再踏回來,再踏過去。如此三圈,每一步都跺著腳,激起幹燥的塵煙和奇異的藥味。他流下悲傷的眼淚。那眼淚混濁不安,恣意地淌。
那以後,他天天來戲園子看戲,天天在新鮮的藥渣上跺腳。可是他終沒將小武救活。兩個月後,病床上的小武在忽遠忽近的敲鼓聲中痛苦地死去。
老板請他喝酒。老板說小武對不住你。他說我對不住小武才對……現在戲園子需要人手嗎?老板說需要。你肯回來?他說您肯要嗎?老板說當然要……小武真的對不住你。他說那我明天就回戲園子來。老板說小武臨終前告訴我,那次你們騎馬,他偷偷拔掉了紅馬蹄掌上的一顆鐵釘。他說都過去了……我明天,還演匪兵甲……我以後,隻演匪兵甲。老板說你會原諒他的,是嗎?
他喝下一碗燒酒,辣出淚。他抬起頭,說,是!聲音從丹田發出,字正腔圓,氣吞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