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西風18(2 / 3)

聲音是從鼻子擠出來的。——那聲音有些失真。

他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衝動。那座位就那樣空著,沒有人去坐。包括他。很多人都在看他,麵無表情。他感覺自己被他們一下一下地撕裂開來,每個人都拿到其中一塊,細細研究。

他提前了兩站逃下了車。他提著那個沉甸甸的衝擊鑽,慢慢走向宿舍。他感到很累,似乎馬上就要淹倒。他經過一個報攤,停下來。他把眼睛貼上了當天的晚報。

他對晚報並不感興趣。他隻想知道現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他把衝擊鑽換到另一隻手。他感覺自己是一條即將脫水的魚,正被太陽無情地炎烤。他想明年,自己應該不會再來到這個城市了。因為在鄉下,淌著一條溫暖的河。

一縷熟悉的清香悄悄鑽進他的鼻孔。他沒有轉身,繼續盯著那張晚報。突然他再一次緊張起來,他感覺姑娘就站在不遠處,盯著他看。

他轉過身。他第一次麵對姑娘。他看到姑娘迷人的臉。他的身體開始戰栗不安。

姑娘說剛才是你嗎?他點點頭。姑娘說哦,轉身走開。姑娘走了幾步,再一次停下。姑娘扭過臉,說,謝謝你啊。然後把身子,踅進一家服裝店。

他開始了無聲的狂奔,淚灑成河。他感到安靜和幸福。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魚,在炙熱的陸地上不停地奔跑。他不能停下,他需要汗水和眼淚的濡染。

他想他明年,可能,還會留在這裏。他知道這個城市需要他,用極度別扭和危險的姿勢,將堅硬的混凝土外牆,鑽磨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孔。

1912年的豬頭

1912年的豬頭,掛在周家大院的石牆。那豬頭的前額堆滿皺紋,咧嘴,眯著眼笑。六十多歲的周老爺常靠著那麵牆,把一個水煙袋,咂得咕咕咚咚地響。

—年中絕大多數時間,那個豬頭,是村裏的唯一。幾年前一個清晨,周老爺把一個豬頭刮幹淨,扔進滾水,燙至半熟,撈出,調整好麵部表情,風幹瞭幹,一件貴重的道具就做成了。是,豬頭隻是道具,是供奉鬼神和祭奠亡靈的,吃不得。

常有村人來借。誰家有人死去,過三七或者五七,就會敲開周家大門,塞給周老爺一包點心,說,借豬頭。周老爺便從嘴裏拔出煙袋嘴兒,跑起腳尖,鄭重地取下那個咧著嘴笑的豬頭。風中,周老爺垂在腦後的辮子,像一條風幹的辮子魚,無精打采地晃。

因為那個豬頭,周老爺這位村裏的財主,更有了財主的模樣。

這次借走豬頭的,是張栓。張栓和他的婆娘跪在父親墳前,哭得死去活來。痩骨嶙崎的兒子站在稍遠的地方,摸著一條同樣瘦骨嶙峋的狗,好奇且漠然地看著自己的爹娘。後來他看得有些煩,他發現爹娘總是一個腔調和表情,像夏天裏不知疲倦的鳴蟬。他把目光移開,去看那個豬頭。豬頭在煙霧療繞中笑眯昧注視著正午的太陽,憨態可掬。於是他笑了。他笑了,用手拍拍那條狗的腦袋。

那是極為恐怖的一幕。狗突然瘋一般衝向那個豬頭,撕咬堵頭的一隻耳朵。後來張栓說,那一刻,他分明看到,被咬住耳朵的豬頭,變了表情。

張栓和他的婆娘同時發出一聲慘叫,似乎被咬住的,是自己的耳朵。

他們很快趕走了狗,卻發現那豬頭,已經缺掉一隻耳朵。張栓說完了完了,這下完了。他坐在地上,竟忘記繼續給已故的父親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