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西風20(2 / 2)

……樹幹上畫著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裏寫著一個白色的漢字:拆。

芒種

小滿過後是芒種。芒種,該種莊稼了。

卻沒有莊稼。土地被炮火翻起一層,又翻起一層。焦土上散落著彈殼,彈片,水壺,斷臂,炸爛的腦袋,淩亂纏繞的腸子。

遠方,有河。河套裏,有蘆葦。那裏不是戰場,蘆葦半人高,連成了片。

山子肌在蘆葦叢中,聽潺潺的水聲。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他受了傷,白森森的腿骨上,落幾隻貪婪的綠蠅。他抬手去轟,卻轟不走。他就不轟了。他不敢碰自己的骨頭。

山子是被打散的。兩天前,山子拖一條傷腿,鑽進蘆葦叢,就一直躲在裏麵。他聽見遠處有隊伍打過去,幾小時後,再有隊伍打過去,半天後,又有隊伍打過去。終於,槍炮聲稀下來,直至沉寂。卻不敢爬出去。山子搞不清楚,現在,這裏是紅區,還是白區?

離他不遠處的蘆葦在動,有節奏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山子端起槍,閉上一隻眼。

手指扣緊扳機。身體繃緊成弓。

山子沒有開槍。槍膛裏隻有一顆子彈。山子一直在等。他不敢開槍。蘆葦叢很密。他不知道對方是誰,自己人,還是敵人。他終於發現對方的腦袋,看清對方的軍裝。幾乎同時,對方的槍口,幾乎頂上他的腦袋。

山子還是新兵。

兩個人近在咫尺。他們狠狠對視著。對方的槍,幾乎觸及山子的眉心;山子的槍,幾乎碰到對方的牙齒。山子牙關輕顫,聽到的卻是對方沉重急促的喘息。山子恐懼到極點。他想扣響扳機。可是他想起家鄉的妻子。這麼近的距離,兩個人,必將同歸於盡。

山子不想死。他沒有開槍。

山子集中意誌,盯著對方的腦袋。那腦袋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晰,變得很大,又變得很小,變得很近,又變得很遠……太陽漸漸毒熱起來,山子的神誌開始恍惚。好幾次,他的麵前,突然翠綠一片,火紅一片,金黃一片,漆黑一片。

山子決定同歸於盡。

他扣著扳機的手指,慢慢加著力氣。

對方突然笑了。扔下槍。

那一霎間,山子想扣響他的槍。他認為自己是勝利者。他甚至看到對方的腦袋爆開,濺出紅和白的血。可是他的手指突然僵直,不能彎曲。

對方爬到山子麵前,他說,咱們都不是打仗的材料。

山子的槍,頂著他的嘴。他的口水,將,口打濕。

他傷得很重。一條腿腫得很粗。潰爛處流著腥臭的膿液,爬著密密匝匝的蛆蟲。

他從山子麵前爬過去。爬幾步,停下,解開幹糧袋,留下一塊餅。他說,謝謝。然後,繼續爬。

山子的槍,始終瞄著他,直到他徹底消失在蘆葦叢。

那塊餅,救了山子。

幾個月後,打掃戰場的時候,山子再一次發現他。他的頭歪著,脖子上,兩個並排的槍眼。身上到處都是血。血已凝固。他像個千年的陶俑。

那兩槍,也許是戰友打的,也許是山子打的。衝鋒號響起的時候,山子和他的戰友,沒一人受傷,他們不需要餅。

山子想起他爬走時,還說過一句話。

他說,今天芒種,咱們該回家,種莊稼了。

山子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