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診
流感說來就來了。好像,城市裏每個人都在流鼻涕。這讓他的診所裏,總是堆滿了人。
診所不大,靠牆放著兩個並排的長凳,人們擠坐在那裏,有秩序地,—個挨一個地,等著他開出藥方,或在頭頂掛一個吊瓶。這場麵讓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歡有人插隊,正如他不喜歡有人生病,盡管,他是一個大夫。
有時他認為自己好像選錯了職業。比如現在,他已經忙了一個上午,麵前依然晃動著沒完沒了的病人,這樣他就有些煩躁。後來他更煩躁了,因為他看到一個沒有排隊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僂、頭發已經花白的女人。女人緊抱著打成筒的被子,踉蹌著慌張的腳步,直接擠到他的麵前。他看到女人在皺紋間頑強地掙紮出一雙渾濁的眼,吸盤般吸覆著他的臉。女人說,看病,感冒了。聲音沙啞。
他皺了皺眉,用手指著長凳上候著的那些人,說,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說,我給你錢。
他的眉毛馬上打成結,他說都給錢,這裏沒有賒賬和賴賬的。
女人並不理會他的話,她把沾滿灰垢的幹枯的手伸進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終於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人民幣。女人說,孩子感冒了,很嚴重,你快給他看看。女人輕輕拍打著懷裏的被筒,露著焦急和緊張的表情。
女人遞過來的,是一張破舊的的兩毛錢。他認為這張錢的年齡,應該不會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冀冀地揭開包得緊緊的被筒一角,他歪著頭,向裏麵看了一眼。隻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記起有人曾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他想,也許麵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裏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個男人說,我認識她,這附近所有的國營醫院和個體門診,沒一個理她的。
他擺擺手,示意男人不要說下去。他輕輕問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嗎?
是的,很重。女人說,你快給他看看,他們都不給他看……他很可憐,他整夜咳嗽。
還有呢?他問,他把聽診器小心地塞進被筒。
不吃飯,有時候發高燒……夜裏總是哭呢!女人說。
還有呢?他繼續問。
就是咳嗽,發高燒,不吃飯,夜裏總是哭。女人重複著。
哦,知道了。他抽出聽診器,是感冒,沒什麼大問題,開些藥吧?
不行呢。女人說,他怕苦,他會吐藥的。
那打個吊瓶?他說。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說,他很怕疼的。
你別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說話了,還有這麼多人等著呢!
你閉嘴!他衝著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變得很激動,你閉嘴行不行?讓你等一會兒不行嗎?
男人撇撇嘴,不說話了。
那給他打一針吧。他朝女人笑笑,馬上就好,不會疼的。他站起來,把椅子讓給女人。他從藥架上取下兩瓶針劑,仔細看了看標簽,搖勻,將封口割開,然後把藥液抽進一個小的針管。你抱著他,別讓他動,打一針很快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揭開被筒,緩緩將一管藥液推進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輕哄著。
現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燒了?過一會兒,他對女人說。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終於平靜下來,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時候,把被子包嚴實點,別讓他受涼。他叮囑著女人。
那謝謝你了……不過明天我還想來,您再給他做一次複診,行嗎?女人說。
當然行。他收下女人推過來的兩毛錢。
以後呢?女人說,我想每個月都來給他看看……他總是有病,夜裏咳嗽……
絕對沒問題的。他笑著,您什麼時候來都行。
女人終於走了,心滿意足,腳步也變得輕盈。走到門口的時候,女人回過頭來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開始給下一位病人開藥,掛吊針,他心裏想著那個故事:……單身的母親和十七歲的兒子……兒子綴學打工……摔下腳手架,死去……母親瘋了,每天抱一個被筒,到處找人給兒子看病……她總說,兒子剛滿兩歲……沒有人理她……一個也沒有……沒有……
他想,被子裏包的那個幹癟的、髒兮兮的枕頭,應該是她兒子枕過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淚。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這個診所開下去。他答應過女人的。哪怕,他僅剩下女人一個顧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