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模樣怎麼不能回家?”“你說帶什麼回家?還像上次一樣帶兩瓶礦泉水?”“你少往臉上貼金。你上次灌的是自來水。你就騙你爹有本事。”“那我爹還直說好呢。他早想嚐嚐城裏的自來水。是我,實現了他這個心願。”“真不回家?”“肯定不回。你回不回?”“我也不回。”“就是嘛,省下路費,咱倆還能喝點酒。”“不是省路費,是根本沒有路費。”“你說那個外國人怎麼能拿菜刀給自己做手術?”“哪國入?”“巴西人。”“扯淡。巴西人不用菜刀。過年咱倆幹什麼滿倉?大年初一也出去檢垃圾?”“肯定不出去。過年咱倆喝酒。他是用剪刀割的吧?”“他用什麼割的關你屁事?雪該停了吧?”“停不了。天氣預報說,這雪要下半個月。”“真他娘的。那咱倆吃什麼呢滿倉?”“吃什麼?喝風吧!”
雪果真下了半個月。我和滿倉像兩隻冬眠的熊,每天躲在屋裏,不安地添自己的爪子。雪掩埋了城市的馬路,城市的凍青叢,城市的垃圾箱,城市的杭髒和繁華。後來雪終於停了,我們再一次看到凍僵的太陽。那天正好是年三十,我說滿倉咱們還出去嗎?滿倉說不出去了。我說明天呢?滿倉想了想,他說明天再說。
我們掏出所有的錢,滿倉算了算,說,有酒有肉,挺豐盛。我揣著錢往外走,卻被滿倉喊住。他說你買了酒菜早點回來,給我剃個頭。我說這是理發店的事吧?滿倉說我還有錢去理發店嗎?我說可是我不會剃啊,在農村我連羊毛都沒剪過。滿倉說很簡單,橫平豎直就行了。我說我怕手一哆嗦,連你的腦袋都剃下來。滿倉說你可真囉嗦。快去快回,給我剃頭!我沒有快去快回。我把錢分成三份。一份買了幾瓶白酒,一份買了一些酒菜,一份買了半隻燒雞。我蹲在路邊,一個人把那半隻燒雞吃得精光。怕滿倉聞到酒味,我沒敢喝白酒。不過我還是喝掉一瓶啤酒,盡管我認為啤酒有一股豬食缸裏的味道。天很冷,啤酒更冷,我的身體不停地抖。我邊抖邊吃,邊吃邊抖。有人從我麵前走過,碰翻站立的啤酒瓶。一滴水從高處落下,正好砸中我的眼角。我討厭那滴水,它看起來像我的眼淚。
回去時候,天已擦黑,街上響起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我提著兩個方便袋,推開門,就看到一隻怪物。
怪物長著滿倉的樣子,腦袋像一個足球,像一隻綠毛龜,像一堆牛糞團,像被剝皮的土豆,像被摔爛的茄子或者冬瓜。怪物滿臉碎發,一雙眼睛從碎發裏洇出來,錯綜複雜地瞪著我看。怪物手持一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剪刀上黏了至少兩塊頭皮。我說滿倉你怎麼不等我回來給你剪?滿倉說等你回來?我這腦袋還能保住嗎?
屋子裏隻掛了一隻十五瓦的燈泡。僅靠這點微弱光芒,我想即使削不掉他的腦袋,至少也能削下他半斤瘦肉。
滿倉一手操剪刀,一手舉一塊碎玻璃,仔細並笨拙地給自己剃頭。那塊當成鏡子的玻璃片好像毫無用處,因為他不斷把剪刀捅上自己的頭皮。他剪幾剪子,轉頭問我,怎麼樣?我說,左邊長了。他就剪左邊,齜牙咧嘴,痛苦不堪。過一會兒,再問我,這回怎麼樣?我說,好像右邊又長了。他就再剪右邊,咬牙切齒,碎發紛飛。我說別剪了滿倉,你快成葫蘆瓢了。滿倉頑固地說,必須剪完!
很晚了,我和滿倉才開始吃年夜飯。我們開著那台撿來的黑白電視機,可是勞屏上雪花飛舞,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像。滿倉罵一聲娘,喝一口酒;喝一口酒,罵一聲娘。他的腦袋不停地晃。那上麵,傷痕累累。
酒喝到興頭上,滿倉非要和我劃拳。他總是輸,就不停地喝。後來他喝高了,偶爾贏一把,也喝。滿倉低著頭,一邊展示他的勞動成果一邊說,你說我和那個割自己闌尾的巴西人,誰厲害?
我站起來,握起拳頭猛砸那台可惡的黑白電視機。我說你厲害。因為你還得考慮美觀。可是我搞不懂,你為什麼非要在今天剃頭呢?滿倉聽了我的話,抬頭看我。那時電視機正好顯出影像,我看到趙忠祥手持麥克戀戀不舍地說,明年除夕,我們再見。
滿倉向趙忠祥揮摔手。他低著聲音說,記得小時候,家裏窮,過年時,沒好吃的,也沒好穿的,爹領我去剃個頭,就黨過了年。說話時,三十八歲的滿倉就坐在我的對麵,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飄到很遠。飄到很遠的聲音遇到騰空而起的煙花,被炸得粉碎。
一滴水從高處落下,砸中滿倉的眼角。滿倉忙伸手去擦,可是沒有擦到。那滴水,於是滴進麵前的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