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2
冷酷的心
豪夫施瓦本地區的景色別具一格,從那裏經過的人都希望走進去看一看,高大的樅樹筆直而挺拔,一望無邊。那裏的居民也魁梧健壯,肩寬膀圓,四肢發達。比起山穀和平原地帶的居民來,他們似乎由於從小就在樅樹林發出的清香中自由呼吸,所以有著明亮的眼睛、堅強的意誌、粗放的氣勢。他們不僅舉止和身材,而且風俗和服裝也和森林外麵的居民完全不同。巴登的黑林山人穿衣服講究漂亮,男子讓胡須自然生長在下巴周圍,他們愛穿黑色短祆、肥大而打了許多褶子的燈籠褲和紅襪子,戴寬邊尖頂帽,風格特殊,令人肅然起敬。這裏的居民一般從事玻璃器皿製造,也有製造鍾表的,把產品推銷到世界各地。
森林的另一邊住著同族的另一支人。他們由於職業不同,風俗習慣也和製造玻璃的人們有很大的差異。他們經營木材,砍伐樅樹,紮成木排,讓木排沿納班爾河流進內卡河,再從內卡河流進萊茵河,一直流放到遙遠的荷蘭。沿海的人一望便知,這是黑林山人和他們的木排。他們在沿河的每一個城市停靠上岸,神氣十足地等候人家來買他們的方木和板材,他們留下最長和質地最堅實的方木,專門高價出售給製造船隻的荷蘭大商人。這些人習慣於艱苦的漂泊生活。他們的樂趣是乘著木排順流而下,覺得上學是一件十分苦惱的事。他們的漂亮衣服也和住在黑林山另一麵製造玻璃的工人們不同。他們喜歡穿深色麻布短襖,寬闊的胸脯上,有手掌那麼寬的綠色背帶,吊著黑色皮褲,褲袋裏露出一把黃銅尺,那是他們引以自豪的標誌。不過他們真正的驕傲和自豪卻在一雙靴子上,那種靴子可算世界上最大的靴子,高出膝蓋足足有兩尺之多。那些放木排的工人們穿上這種靴子,盡可以在三英尺深的水裏走動,也不至於把腳弄濕。
這裏的居民非常愚昧,他們對森林之神佩服得五體投地。直到最近,迷信才被破除。奇怪的是,傳說這些黑林山的森林之神,也隨著地區不同而服裝相異。譬如有人肯定說,那個玻璃小老人隻有半尺高,是位善良的小神仙,顯靈時總是頭戴寬邊尖頂小帽,身穿短襖和燈籠小褲,腳上一雙紅色小襪。森林另一邊出現的荷蘭·米歇爾卻是一個巨人,肩寬膀圓,穿一身木排工人的服裝,許多見到過他的人都保證說,他們把口袋裏的錢全部拿出來買牛,但它們的皮也不夠做他的一雙靴子。“這靴子大得簡直可以讓一個普通身材的人站進去,隻露出一個頭來。”他們這話一點也沒有誇張。
據說有一個年輕的黑林山人曾和這兩位森林裏的神仙打過交道。傳說以前黑林山裏住著一個寡婦,名叫巴巴拉·孟克。她的丈夫以前是燒炭工人,他死後,寡婦便讓十六歲的兒子慢慢學會了燒炭的手藝。年輕的彼得·孟克是個肯動腦筋的少年,起初,他對自己的行業倒也很滿意,因為他跟父親一樣整個星期坐在煙霧彌漫的炭窯前麵所見所聞很有限,隻有到城鎮上去賣木炭,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被煙熏得又黑又髒,總是感到低人一等。一個燒炭的人有的是時間,無事時,他就坐在那裏胡思亂想。彼得·孟克坐在炭窯前,四周是黑洞洞的樹林,死一般的寂靜。他常常會不知不覺地流起淚來,心裏感到無限悵惘。好像有什麼事情在使他悲傷,使他惱火,卻又不知道怎樣才好。最後他才發覺,使他悶悶不樂的原來是他的職業。“一個渾身烏黑、‘孤苦零仃’的燒炭工!”他自言自語地說。“這種生活真不好受!”看看玻璃工人和鍾表工人,他們多麼神氣,還有星期天晚上奏樂的樂師們!如果彼得·孟克洗得幹幹淨淨,打扮一下,穿著父親那件銀鈕扣的漂亮短襖和嶄新的襪子走出門去,背後跟上來的人一定會想:那個漂亮的小夥子是誰?他們還會讚美我的襪子和我那雄赳赳的步伐——可是,等他們走到前麵去,回過頭來一看,準會說:“咳,原來是燒炭工彼得·孟克!”
他心裏極不舒服,當他看到另一邊放木排的工人時,也感到眼紅。這些森林裏的大個子服飾華麗,身上裝飾的鈕扣、帶扣和鏈子都是銀製的,足足有二十五磅重,每當他們走到這邊來看跳舞時,叉開雙腿,像有錢的荷蘭財主們一樣吸著一尺多長的科隆筒,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還用荷蘭話罵罵咧咧。彼得就把這些放木排的工人看成是幸福的化身。等到這些福氣人伸手到口袋裏,掏出一大把一大把銀幣來賭“六巴岑”,每回輸贏足足有五十、六十個古爾登時,他就再也受不了啦,往往悶悶不樂、不聲不響地回到家裏去。因為他下工之後,常常看到這些“大木材商”一個晚上輸掉的錢竟比他窮父親一年所賺的錢還多。特別是其中三個,他不知道到底應該最羨慕哪個。有一個又高又胖、臉色紅紅的家夥算是這些人裏麵最有錢的一個,大家都叫他胖子埃采希兒。他每年帶著建築木材到阿姆斯特丹去販賣兩次,他運氣很好,賣的價錢總比別人高出許多,可以舒舒服服坐船回家,不必像別人那樣走回來。另一個是整個森林裏身材最高也是最瘦的人物,人家叫他長腳史路克。孟克羨慕他那與眾不同的膽量。他在酒店裏,不管擁擠不擁擠,也不管有沒有地位高的人物在場,總要占比四個胖子還多的位子,原來他要不把雙臂撐在桌子上,就是把他的一條長腿擱在凳子上,沒有人敢惹他,因為他有的是錢。那第三個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他善於跳舞,遠近聞名,綽號跳舞大王。他以前是個窮人,曾在一個木材商那裏當過傭人,後來忽然暴富起來。有人說他在一棵鬆樹下挖掘出滿滿一缸錢,也有人說,他在萊茵河中,用木排打魚時撈起了一口袋金幣,據說那是尼伯龍根珍寶的一部分。總之,他是一個暴發戶,當地老老小小都把他當作王子一般對待。
當孟克無所事事時,他常一個人獨自在森林中行走,這時他總是想到這三個人。其實這三人都有一個令人憎恨的大毛病,那就是他們都非常貪婪,對窮人和欠下他們債的人沒有一點同情心,這跟善良的黑林山人差別很大。不過盡管這三人貪婪,而且令人憎恨,人們還是因為他們有錢而尊敬他們。可不,誰能像他們這樣把金錢大肆揮霍,就仿佛錢是從樹上搖下來的!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一天彼得自言自語地說,“我不能很快發財,隻有一死了事。我希望像胖子埃采希兒一樣有錢和受人尊敬,像長腳史路克一樣大膽和有勢力,像跳舞大王一樣有名氣,將大把銀幣撒給樂師們!他們的錢究竟是從哪兒搞來的呢?”他頭腦裏在想著搞錢的方法,可想來想去想不出一種滿意的方法。最後他想到了大家傳說的故事。據說古時候有些人是靠荷蘭·米歇爾玻璃小老人發了財的。他的父親在世的時候,經常有一些窮人來找他聊天,談起那些有錢人是怎樣發財的。他們就往往提到玻璃小老人。不錯,如果他仔細回憶一下,也許還能想起,要這玻璃小老人出現,應該在森林中的樅樹崗上念一首小詩,那詩的開頭是:
“綠色森林守護財寶的老人,
你已經有好幾百歲年紀,
凡有樅樹聳立,
所有土地都屬於你……”
以下的詩句,盡管他絞盡腦汁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常想,是不是該去問問幾位老年人下麵究竟怎麼說,卻又怕泄露了自己的心事。他又想,這玻璃小老人的故事一定流傳不廣,這首小詩也一定隻有少數人知道,因為森林裏有錢人畢竟不多,不然的話自己的父親和那些窮人為什麼不去碰碰運氣呢?最後他找母親談玻璃小老人的故事。母親說她也隻記得開頭的幾句。後來她又告訴他,隻有星期天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之間出生的人才能見到那位小神仙,而他正是星期天中午十二點出生的,隻要再知道這首小詩,就能如願以償。
當彼得·孟克聽到這句話時,他高興得一夜沒有睡著,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早早起了床,決心要去試一試。他想,既然他是星期天出生的,隻要知道下麵的詩句,就一定能叫玻璃小老人顯靈。因此,有一天他賣掉了木炭以後,不回窯裏重新生火,卻穿起了父親那件漂亮的短祆和一雙新的紅襪子,還戴上星期天戴的帽子,拿起一根五尺長的黑刺李手杖,向母親告別說:“我要進城去找官府,因為年輕人不久就要抓閹看誰去當兵,我要去向官府說明,你是寡婦,我是你的獨子。”母親很讚成他這樣去做。誰知他卻向樅樹崗上走去。樅樹崗是黑林山的最高峰,當時方圓十裏路程以內,沒有一個村莊,甚至沒有一間茅屋,因為人們都很迷信,認為住在那裏不得安寧。那裏的樹木盡管高大粗壯,卻誰都不願意去砍伐,據說砍木材的人往往斧頭從柄上脫落,掉下來砍傷了自己的腳,有時樹幹也會突然倒下來,把人砸死或造成死傷。再說那裏最好的木材也隻能砍來當柴燒,木排老板一向不肯將縱樹崗上砍來的木材編成木排,因為傳說樅樹崗上的木材到了水裏,就會沉入水底,因此,樅樹崗上的樹木長得茂密參天,裏麵黑沉沉的,白天如同夜間一樣。彼得·孟克到了那裏也不免膽戰心驚,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其餘什麼聲音也沒有,別說是伐木聲,便是鳥叫也聽不見,它們似乎也怕進這黑暗的樅樹密林。
燒炭工彼得·孟克已經走到了樅樹崗的最高處,他站在一株巨大的樅樹前麵。這樣一株株樹,哪個荷蘭造船廠主都會立刻出價來購買的。他想:“這裏說不定就住著那位守護財寶的人,”他脫下星期天才戴的帽子,朝著那棵樹深深一鞠躬,又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發抖地說,“祝您晚安,祝您萬事如意,玻璃小老人先生。”誰知四周還是沉寂一片,沒有一點響聲。“也許我該背一背那首小詩,”他心裏想著便喃喃背了起來:
“綠色鬆林守護財寶的老人,
你已經有好幾百歲年紀,
凡有樅樹聳立,
所有土地都屬於你……”
他剛說出這幾句話,便大吃一驚地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怪人正在從樅樹後麵張望,他覺得這就是人家所描繪的玻璃小老人,他身穿黑色小短祆,紅色的小襪子。戴著一頂小帽子,還有一張雖說蒼白卻顯得很聰明的小臉。但是很可惜,那位玻璃小老人一露麵,轉眼就消失了!“玻璃人先生!”彼得·孟克猶豫了一下後突然喊道,“請你行行好,別把我看做一個笨蛋。玻璃人先生,別以為我沒有看見您,我看得很清楚,您在樹後麵探頭張望。”可他始終聽不到回答,忽然從樹後傳來一陣低沉沙啞的竊笑聲。後來他等得不耐煩了,忘記了內心的害怕。“等著吧,你這矮小子,”他喊,“我馬上逮住你。”他一跳就跳到了樅樹後麵,可哪裏有什麼樅樹林裏守護財寶的老人啊,隻有一隻漂亮的小鬆鼠正在跳上樹枝去。
彼得·孟克搖搖頭,他明白自己背的詩已經開始起作用了,可能因為缺少最後一句,才沒有把玻璃小老人引出來。可是那最後一句他無論如何想不出來。那隻小鬆鼠躲在樅樹最低的一條橫枝上,好像在鼓勵他,又好像在嘲笑他。它舔舔身上的毛,轉轉美麗的尾巴,用一雙靈活的眼睛望著他,使他後來獨自麵對這隻小動物時都顯得有些膽怯,因為他一會兒似乎看到那隻鬆鼠有一個人的頭顱,戴著一頂三角帽,一會兒又似乎看到它完全和別的鬆鼠一樣,隻是後麵兩隻腳上穿著紅襪子和黑鞋。總之,它盡管樣子很滑稽,卻使燒炭工彼得心中很害怕,因為他認為那隻鬆鼠正在作怪。
彼得跑回家去,腳步比來的時候快得多。樅樹林變得越來越暗,越來越密,他越跑越怕,一口氣跑到遠遠聽見有狗叫的地方,看到樹林中間有住家冒著炊煙,才定下心來。可是等他走近一看,看清小屋裏人的服裝,才發覺自己剛才出於恐慌,走了一條方向恰恰相反的路,他不是走向玻璃工人居住的地區,卻走到了住木排工人的地方來了。住在這小屋裏的人都是砍木伐樹的,有一位老大爺跟他當家的兒子,還有幾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孫兒。他們熱情地接待了請求借宿的燒炭工彼得·孟克,也不問他的姓名和住址。他們請彼得喝了蘋果酒,晚飯時還給他端上來一隻大山雞,那算是黑林山最美味的菜肴。
晚飯之後,主婦和她的女兒們圍著一大堆鬆木片點起的火,坐在那裏不慌不忙地撚線,男孩子們把研細的樹脂添在火裏。老大爺和當家的兒子陪客人在抽煙,看著女人們工作,大孩子們則在把木塊雕成湯匙和食叉。外麵風聲呼嘯,樅樹林裏更是一片咆哮聲,仿佛到處傳來陣陣巨響,整棵整棵樹在折斷和轟然倒下來。膽大的男孩子很想跑到樹林裏去看看這種驚人的壯觀,老大爺卻聲色俱厲地阻止了他們。“誰也不許走出門去。”他對男孩們喊道,“我敢詛咒,一出去就別想回來,因為今天夜裏,荷蘭·米歇爾要在樹林裏砍伐木材編一個新的木排。”
孩子們驚奇地望著他。荷蘭·米歇爾的故事他們可能聽過不止一回。可他們還是懇求祖父再詳細他講一遍。彼得·孟克在森林另一邊也曾聽人講過一點關於荷蘭·米歇爾的故事,雖然他聽說過一次,但他還是搞不清楚這個人物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跟孩子們一樣請求老人講一講。他問老人,這人究竟是誰,住在什麼地方。“他是這個森林的主人。您這樣年紀還沒有聽人講起過他,說明您一定住在樅樹崗那一邊或者更遠一點。我很高興把我所知道的荷蘭·米歇爾和關於他的傳說講給您聽聽。
“大約一百年以前——我祖父輩都這麼說——世界上遠遠近近的人,都沒有黑林山人誠實。如今地方上有了許多錢,人才變得不老實和刁滑起來。年輕小夥子們在星期天不是跳舞,就是叫叫嚷嚷、罵罵咧咧,簡直不像話。從前可不是這樣,即使荷蘭·米歇爾這會兒正在窗子外邊窺探,我也要跟往常一樣說,這一切腐敗都得歸罪於他。據說在一百年前,有一個富有的木材主人,他雇用了許多幫工,買賣一直做到萊茵河下遊,生意十分興隆,為人也十分善良。一天晚上,有一個男人來到他家門口,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他的服裝和黑林山的青年們穿得一樣,但他比大家足足高出一個頭,誰也想象不到會有這麼大的一個人。他請求木材主人給他一個工作。木材主人看他很有氣力,能背很重的東西,便和他談起工資來,並且很快就談妥了。這個木材商還從來沒有雇用過像米歇爾這樣的工人。他砍起樹來,一個人抵得上三個,抬木頭,六個人抬一頭,另一頭他一個人便能抬起來。砍了半年樹,有一天,他走到主人麵前來,請求說:“我在這裏砍了很久樹,很想看看砍下的樹幹究竟弄到哪裏去了,你能不能讓我也登上木排去見見世麵?”
木材主人回答說:“米歇爾,你想出去見見世麵,我不想攔你。我需要像你這樣氣力大的人來砍樹,至於放木排的活,全靠技巧。不過這一次你就去吧!”
事情商定後,米歇爾非常高興。他撐的木排由八段組成,最後一段盡是些做棟梁的大木材。出發的前一天晚上,高個子米歇爾又搬來八根大木頭,這些木頭又粗又長,從來沒有人見到過這樣大的木頭,可是他背一根在肩上就像背一根撐木排的篙子一樣輕鬆,大家都很驚訝。這些木頭他是從哪裏搞來的,直到今天還沒有人知道。木材主人看見了心花怒放,他估計得出這些大木頭能賣多少錢。米歇爾說道:“好,這些木頭撐起來才帶勁。那些小木棒我根本不想運。”他的主人想送他一雙撐木排穿的靴子作為報酬,他卻把它扔在一旁,自己拿出一雙沒有人見到的大靴子來,我的祖父一口咬定這雙靴子足足有一百磅重,五英尺長。
“木排撐走了。以前引起砍伐工人驚訝的米歇爾。現在又引起了木排工人的驚訝,因為大家起先以為這樣大的木頭,在河裏一定淌得很慢,不料它們一進內卡河就流得像箭一樣快。在內卡河轉彎的地方,以前撐工們總要費很大的氣力,才能使木排流在河中央,不在沙石上擱淺。米歇爾往往跳下水去,向左一拉,向右一扯,木排就順順當當地駛了過去。到了河流筆直的地方,他就跑到頭一段木排上去,讓大家撐篙,自己卻用一根巨大的木杆朝沙灘上撐去,木排就立刻向前直衝,兩岸的樹木和村莊像飛一樣朝後退去。所以他們隻用往常一半的時間,就到達了萊茵河畔的科隆,那是他們一慣出售木頭的地方。米歇爾說:“我看你們都是真正的商人,懂得怎樣賺錢。你們難道以為科隆人自己需要黑木山的木頭?不,他們壓價買進,然後高價賣到荷蘭去。我們把小木頭在這裏賣掉,再把大木頭運到荷蘭去。這樣可以多賣許多錢歸我們自己。”
“狡猾的米歇爾說出這話,沒有一個表示反對,其中有一部分人想到荷蘭玩玩,另一部分人想多掙些錢。隻有一個規矩人反對,說不該拿主人的木頭去擔風險,也不該打這種主意。可是大家不理會他的勸告,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隻有米歇爾一個人把他的話記在心裏。他們讓木頭順著萊茵河流下去,米歇爾主撐,把木排很快放到了鹿特丹。荷蘭人出了高出四倍的價錢,米歇爾的大木頭賣價就更高了。黑林山人看到這麼多錢真是喜出望外。米歇爾把錢分作四份,一份給木材主人,其餘三份分給大家。於是他們就跟水手們和當地的遊民們一同下酒館酗酒、賭錢。那個勸阻他們的規矩人反倒被荷蘭·米歇爾賣給了奴隸販子,從此以後就沒有人再聽到過他的消息。黑林山的青年人都把荷蘭看做是天府樂園,把荷蘭·米歇爾奉為他們的君主,一些木材主人長時期一點沒有察覺他們的買賣,因此不知不覺從荷蘭傳來了金錢、咒罵、壞習慣、酗酒和賭博。
“這件事傳播出去之後,從此就再也沒有人見到荷蘭·米歇爾了。但是他並沒有死,幾百年來,他一直在樹林裏搗鬼。據說,他幫助許多人發了財——可是要他們可憐的靈魂作為代價。這些說法不一,我也不想多講,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直到今天每逢暴風雨的夜晚,還到別人不敢去的樅林崗上尋找最好的樅樹木料。我的父親曾親眼看見他把四英尺粗的樅樹像蘆葦一樣折斷。他把這些木料送給那些不肯正經幹活而去找他的人,半夜裏他就帶他們把木排放到河裏,和他們一起劃到荷蘭去。如果我是荷蘭王,我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因為,所有的船隻,隻要采用荷蘭·米歇爾的木料建造,即使隻有一塊木料,也一定要沉沒。所以我們才會聽到這麼多沉船事件。你想想一條堅固的船,大得像一座教堂一樣,怎麼會在水上沉沒呢?那是因為,每當荷蘭·米歇爾在暴風雨夜晚從黑林山裏砍下一棵樅樹,同時就會有一根木料從船身上脫落下來,水就灌進船去,船就連人帶貨一起沉沒。這就是荷蘭·米歇爾的故事,這是事實。所以黑林山裏的壞事都是由他而起。唉!他能叫人發財?”老人又神秘地附帶說,“但是我決不央求他什麼。我決不想做胖子埃采希兒、長腳史路克和跳舞大王,他們都把靈魂賣給了他。”
老人講故事的時候,風暴已經漸漸平息。女孩子們大膽地點燈進了另一個房間,男子們把一個裝滿樹葉的口袋遞給彼得·孟克放在火爐旁邊長凳上當作枕頭,向他道了晚安。
燒炭人彼得·孟克從來沒有像今天夜裏那樣亂夢顛倒過,他一會兒恍惚看到魁梧的荷蘭·米歇爾陰森可怖地拉開窗子,伸進一條又粗又長的手臂,遞來滿滿一口袋金幣,同時搖晃著口袋,發出叮當的聲響,一會兒又恍惚看到矮小而和善的玻璃小老人,騎著一隻綠色大瓶子在房間裏亂轉,他似乎還聽到沙啞的笑聲,和他在樅樹崗上聽到的一樣,後來又似乎有人在向他左耳邊嘀嘀咕咕地說道:
“荷蘭有的是黃金。
如果想要就歸您,
隻要花一點力氣,
就有黃金,黃金!”
後來不知不覺中他仿佛又聽到玻璃小老人那首小歌,聲音很柔和:“愚笨的燒炭工,愚笨的彼得·孟克,竟不知道詩押什麼韻,你還算是在星期天十二點生出的,愚笨的彼得,快想想怎麼押韻!”
他在睡眠中呻吟、歎息,他用盡心思,想找一個押韻的字,可是他從來沒有作過詩,在夢裏當然更加白費心思。天亮他一覺醒來,覺得這個夢有些奇怪。他交叉著手臂靠在桌子上,苦苦思索著夢中的話語:“快想想怎麼押韻,愚笨的彼得,快想想。”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用手敲敲自己的額角,可還是不知怎麼押韻。正當他坐著悶悶不樂地想著怎麼押韻的時候,有三個青年從屋子前麵走過,他們走進樹林裏去,其中一個在唱道:
“我在山上站立,
遙望下麵的山溪,
正好把它瞧在眼裏,
留下最後的回憶。”
那聲音像閃電一樣迅速地傳進了彼得的耳朵。他急忙站起來,衝出屋子去追趕這三個青年,一把抓住那唱歌的人,緊緊地拉住他的臂膀。“停一停,朋友,”他喊,“您是怎麼押韻的?麻煩你再唱一遍……”
“別糾纏我,小子,”那黑林山人說。“我愛怎麼唱就怎麼唱,快放開我的手臂,不然——”
“不,你先說一說,剛才是怎麼唱的。”彼得不由自主地喊道,把那人抓得更緊。那兩個人看見他這樣粗魯,毫不客氣地用拳頭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可憐的彼得痛得隻能鬆了手,無力地倒在地上。那兩個人笑著說:“你嚐到滋味了吧,傻小子,記住了,往後別再在這裏惹事生非!”
“當然,我一定記住。”燒炭工喘息著回答,“我既然挨了打,就請你們做做好事,給我說清楚,你是怎麼唱的。”
他們又大笑起來,譏嘲他的傻樣。不過唱歌的人還是把歌詞念給他聽了,隨後就一起邊唱邊笑著離開了。
“原來是這樣押韻的,”可憐的挨打者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玻璃小老人啊,現在我們再一塊兒談談吧。”他走進小屋,拿了帽子和長手杖,向屋子裏的人告別,回到縱樹崗上去。他一邊慢慢走著,一邊思索,怎樣想出最後一句詩來。他已經走進了樅樹崗的地界,這裏的樅樹越來越高大茂密,他也終於把詩句想出來了,他高興得跳了起來。這時有一個身穿木排工服裝的高大漢子從樅樹林裏走出來,手裏拿著一根像桅杆一樣長的棍子。彼得·孟克看到那人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過,嚇得差一點暈倒,因為他知道,這人是荷蘭·米歇爾,此外不可能是別人。那個可怕的巨人一聲不響,彼得心懷鬼胎,斜眼偷看了一下。這人比彼得見到過的高個子還足足高出一頭,從他的臉色看來,這個人的年紀不大不小,不過滿臉都是皺紋。他穿一件麻布短襖,腳上套一雙巨大無比的靴子,靴筒套到皮褲子的褲襠,跟彼得聽說的故事裏一模一樣。
“彼得·孟克,你在樅樹崗上幹什麼?”森林之王用雷鳴一般的聲音問道。
“早晨好,老鄉,”彼得回答說,他裝出並不害怕的樣子,其實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我想穿過樅樹崗回家去。”
“彼得·孟克,”那人用一種凶惡無比的目光望著他說,“你回家的路可不經過這個小樹林。”
“確實是這樣,”彼得說,“不過今天天氣太熱,我想走這條涼快一點的路。”
“別撒謊,燒炭工,”荷蘭·米歇爾用雷鳴般的聲音喊道,“要不然我就用棍子打你,你以為我沒有看到你向那個小家夥搖尾乞憐嗎?”他又用緩和的語氣補上一句話,“去吧,去吧,這事你做得很蠢,你記不起那句詩是件好事,他是個吝嗇鬼,那個小家夥,他給的錢也不會多,就算他給了,那人也終生不會快樂。彼得,你是個可憐蟲,我心裏常在疼你。像你這樣一個活潑漂亮的小夥子,完全可以在世上做一番事業,可卻在燒炭!別人可以把大塊大塊金幣銀幣隨便亂花,你卻連幾個分幣也拿不出來,你過的生活真夠可憐的。”
“真是這樣,您說得很對,那是很悲慘的生活。”
“好吧,我倒並不在乎錢財,”嚇人的米歇爾接著說,“我已經幫過一些好青年擺脫困境,你並不是頭一個,你不妨告訴我,你這一次需要幾百塊銀幣?”
他一邊說話,一邊晃動手中的大錢袋,那叮叮當當的聲音和昨夜彼得夢中聽到的一模一樣。可是彼得聽了,心裏感到一陣驚慌和痛苦,他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因為他看到荷蘭·米歇爾的臉色,不像是出於憐憫真心想送錢給他,他一定另有什麼要求。他想起那位老大爺偷偷講給他聽的關於那些有錢人的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怖,因此他喊道:“謝謝您,先生。我不想和您打交道,我已經知道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說完便跑,隻恨兩條腿不聽使喚。誰知那森林怪物也邁開大步在他身旁追隨,還用低沉的聲調威脅他:“彼得,你會後悔的,這已經寫在你的額角上,已經從你的眼睛裏流露出來,你逃脫不了我的手掌。別跑得這樣快,聽我一句話,放聰明一點,那邊就要出我的地界啦。”彼得聽到這句話抬頭一看,前麵有一條小小的壕溝,他加緊步子,想超過這條界線。米歇爾也不得不走得更快。他跟在後麵又是咒罵又是威嚇。小夥子看到森林魔鬼舉起木棒想打他,他不顧一切地從壕溝上一躍而過。幸虧他跳到了壕溝的對麵,那木棒就像打到了一垛看不見的城牆上一樣,碎成幾段,有一段長的落到了彼得這一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