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太陽升起許久才路過五彩池的,所以我沒有看見沃洛色莫,也沒有看見有她流下的眼淚;我隻看見趕集一樣的人邊走邊舉著相機對著五彩池卡嚓卡嚓,而五彩池的水線在急劇下降。
我三次見到的諾日朗都不是妙齡的諾日朗,甚至都不是一年之中、一季之中和一天之中狀態最佳的諾日朗。我可能已經永遠錯過了諾日朗。諾日朗是一個身軀,但不是達·芬奇筆下那種完美的身軀,而酷似米洛的維納斯的殘缺的身軀。一道長過百米的裂口和水的集團墮落成全了諾日朗。在別人眼裏,諾日朗或許是墮落的地質和墮落的水,但在我看來,則是一種氣象,一種恰恰是殘缺給予的完美的氣象。從遠山到台地,從裸崖到遠遠近近的灌木叢,從任意一筆翠綠或一抹霜紅到飛濺帶給你肌膚上的一滴不宜察覺的水珠,都是構成這完美氣象的不可或缺的元素。自然少不了朝暉斜陽、落雨飄雪、大雁橫空,以及小鳥依人。
不隻我錯過了妙齡的諾日朗,現代人都錯過了。從這個意義上看,諾日朗也是沃洛色莫,不曾錯過的惟有達戈。我相信那時的諾日朗連生物喀斯特都是柔軟的,就別說水、灌木和空氣了。且無以名狀的豐盈。即使是在早春也是自滿的。樸拙的性感到深秋也不衰。每到夏天便要瘋狂。綠染了水,染了空氣,一直染到天空的藍。就是沒有一點風的時候,諾日朗也不是靜止的,冷杉雲杉在跳舞,台地上下的灌木也在跳舞。它們像是要被欲望從內裏折斷。每一個水滴、每一片葉子的臉都脹得通紅。這些毫無意義的美,這些沒有等待的瘋狂,這些逝去時間的永恒的孤獨,對於現代人的我們而言不過是一種詩性的悲傷的追思。
我見過三次諾日朗。諾日朗的美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在九寨溝這美人窩裏,諾日朗更像是個大眾情人。我知道早年的楊煉之所以鍾情這位大眾情人,全得於對她的誤讀。
……
棧道崩塌了,峭壁無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蓮花之謎
哦,光,神聖的紅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
楊煉不過一相情願地借用了諾日朗。
劍岩下的原始森林空寂得密不透風,空氣裏有製造過十八般兵器的作坊遺址的緊張。它的前世該是男神達戈,是他讓沃洛色莫受孕,生養了那一串串靈靈透透的海子姑娘。而今它僅僅保留著一個百歲老父坦蕩慈祥的落寞。
草海是一個單憑名字便足以挽留我的赤腳女子。她的腳板很大,腿有些微的彎曲,而且敷著泥,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個走過很多山路的牧羊女。下午路過草海,我看見一些倦容和一些清純在交融,在山風吹開的她的藏式裙袍底下,在她樺樹一般的肌膚上。細碎的陽光在她的肚皮和小腿上翻卷,而她卻是一無所知,自個兒沉醉在一個沒有白馬王子的簡樸的夢裏。我很留心山邊那一綹鵝黃的草帶,包括草帶間撐開的零星的野花;從那些尚未被統一的顏色和氣息裏,我看見了牧羊女桀驁不訓的童年。與她的那些發育良好、見多識廣的姊妹比起,她還顯得很單薄,但正是那種單薄為我的想象提供了別樣的可能。“草海,草海,草海……”我每喚一次你的名字,你就會在我的意識裏探出一次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