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鬆潘(1 / 2)

現在叫鬆潘。人們津津樂道的鬆州隻是它的舊世前生——搖曳如殘影的舊世前生。

我在一個五月的午後走進鬆潘。天色是春天的,水色是春天的,但城外的山色、河穀卻還是冬天的顏色和味道。江岸的草地上、石縫裏隻有零星的報春花。那些報春花,對於鬆潘,對於從唐朝和吐蕃一路走來的這道影子,意味著什麼?

午後的太陽白光光的,照著鬆潘,照著我眼前的鬆潘,有風吹裂了陽光,走漏了多餘的熱量,給了我適度的溫暖和涼爽。街道有一點寂寥,我有一點寂寥,一點空氣裏混了夢影的寂寥。寂寥像輕微的塵埃,隱隱地散布在屋脊上的陽光裏。寂寥讓街上遠遠近近的行人都像夢影。衣裳像夢影,臉像夢影,行走的姿態像夢影。還有馬,還有馬背上臨時穿了藏袍、戴了皮帽的時髦女郎。從遠街走來,經過我的身邊,向遠街走去。馬的棗色像夢影,被女郎抓亂的馬鬃像夢影。女郎描得修長的柳葉眉像夢影(還有從她們乳房的輪廓上流過的混了陽光的風)。

進了鬆州城門,在一家小得像家的回民飯館坐下,屋簷下的陽光變得熱烈起來,而陽光裏的風變得羞澀。我的投在像簷口一樣凹凸的光帶裏的目光感覺到了那種高原的熱烈。有背包的旅人從街上走過,腳在陽光裏,身體卻在房屋的影子裏。看得出,他們的寂寥與我一樣。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度,有著不同的膚色,但寂寥卻是相同的(寂寥裏有淡淡的疲憊)。

我對鬆潘是有期待的。久遠的異域的期待。寂寥也是期待的一種。五月不可能有雪,不可能有翠綠和蔥蘢。鬆讚幹布的衝動,文成公主的勇敢與嬌羞,像那些湮埋在古泥牆裏的殘片,也是我期待的一種。當幾個身著紅色和深棕色藏袍、頭裹粉色或藍色布帕的藏女走過來的時候,我立即感覺兌現了好幾種期待。她們高挑、無聲,透出的深沉和美麗是高原的,是異域異族的,像我在弓杠嶺看見的源頭的岷江。她們遮掩在彩帕下的目光並沒有傳說中的張揚和熱辣,倒有無法形容的內斂與羞澀。她們膚色的黝黑與外衣的深棕色很吻合,與我眼前或者想象裏的鬆潘也很吻合。

置身古鬆州曾經占據的空間,望著穿城而過的岷江,或者登上有些包裝過度的古城牆,感覺鬆潘是一個更適合想象的地方。一定有黑森森的鬆林,鬆林邊有紮了帳篷的軍營,有從青藏高原下來的馬匹,有漢人聽不懂的號角。岷江從鬆林腳下流過,或清澈,或血腥。經幡簇擁,一麵麵被高原的風拉扯如泣血的弦。618年,漢人進駐,黑鬆林成了鬆州,直到今天。其間頻繁的戰亂,讓這片開闊穀地的繁榮一次次衰落。唐蕃鬆州之戰最為慘烈,直到鬆讚幹布見到文成公主方才停戰。文成公主路過鬆州的情景,足以使我們的想象達到高潮。像我生活的古龍州,正式的築城開始於明朝的洪武時代,“高砌牆,廣積糧”,英宗時代又將西城牆延伸到西山頂。糯米、桐油、石灰,我們可以想象熬製灰漿的情景,萬民築城的情景。煙塵。聲響。繚繞西山頂的雲霧。遍地的磚窯。最具穿透力、也最為傳神的是丁丁的敲打火磚的聲音,然後是五六百年間頻繁響起的炮聲。七道城門都是大氣磅礴的,繼承和傳達的也完全是天安門、玄武門的氣質(一種中央集權的氣質)。連那些看似藝術品的每道城門門楣上的雕石蓮花和門基石上的奔馬流雲,也都被賦予了絕對的皇權與大漢民族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