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貝(1 / 1)

貝是白馬人的自呼。Bei。我們叫他們白馬人,官方叫白馬藏族。貝戴盤形圓頂並綴有荷葉邊的白色氈帽,帽頂側邊插有一枝或幾枝純白的野雞翎子。編發,梳理成十幾根小辮,再統一為一條大辮,飾以海螺。女貝穿“祥馬”,男貝穿“春納”,都為中間開縫的長袍,白色,漢人叫“裹裹裙”,由岷山出產的苧麻織布再手工縫製。女貝喜好掛魚骨抹胸,在腰間纏古銅幣。貝男女老少好歌舞,嗜酒,尤其愛狂歡。

貝不是藏族,而是古代氐人的後裔。有費效通、孫宏開等專家學者的考據為證。1964年10月5日下午,毛澤東和進京參加國慶觀禮的少數民族代表合影時,偶然注意到了女貝尼蘇,問道:“你是什麼族?”尼蘇說:“藏區的藏族。”毛澤東看了看尼蘇緩慢地說:“看穿著、人的麵目,你不像藏族。”據說,紀錄片《光輝的節日》有這個鏡頭。

我接觸的第一個貝叫阿波珠,漢名叫李光明。個子不高,塊頭不小,特別是那張臉,簡直就像是岷山深處的地貌的呈現,喬木灌木河穀山崖草地雪山,應有盡有。我們都從鄉下來到縣城讀初中,讀一個班。一個晚自習,這個阿“貝”把我叫到了寢室,要我給他背上的濃泡瘡擦藥。這個貝背上的瘡真大,像熟透了的桃子,正登峰造極地綻放。我們的阿“貝”愛唱歌,天生的男高音。在操場上,在教室裏,在廁所裏,在床上街上,在學農的坡地,阿“貝”的歌聲總是像空氣一樣跟我們的耳朵在一起。就是當著女生的麵,再唱也不害羞。但究竟唱的什麼,我們是一點都不清楚。哦哈哦嘿咿呀……像犛牛在吼,像盤羊在叫。阿波珠跟我一起上了師範,又是同一個班。現在,我還記得穿裹裹裙的紅臉膛的阿“貝”在校門外的鐵軌上學著《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的人耳朵帖著鋼軌聽火車的情形。師範畢業,阿“貝”回到了岷山深處,教那些小貝。阿“貝”娶了他們部落最漂亮的女子,並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一天,我帶幾個詩人去貝的寨子玩,阿“貝”喝醉了,叫了一群貝姑娘過來,要詩人們見識。貝姑娘們一上來就唱起歌跳起舞喝起酒,並逮住一個戴眼鏡的詩人篩糠,嚇得那些在大都市習慣了聲色犬馬的騷人即刻作鳥獸散。

貝從司馬遷的筆頭來到《史記》,從《史記》來到隴南陝南川西北甚至川西壩子,來到紛亂的魏晉南北朝,找到了難得的真空地帶,建立了前仇池國、後仇池國、武都國、武興國、陰平國。顛峰之後,出產了一個叫李世民的皇帝和一個叫李白的詩人之後,貝便成了一個又一個朝代的背影,直至被曆史徹底遺忘。

貝到哪裏去了?氐到哪裏去了?我想,殺戮,漢化和吐蕃化,是貝消亡的原因。今天岷山深處的貝,就自稱是從江油來的。蜀漢時候,諸葛亮要貝讓出一箭之地,貝答應了。誰知諸葛亮一箭就射到了涪水上遊。江油今天的“蠻坡渡”,很可能就是漢人對貝曾經的居住地的歧說。

今天的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曾經叫貝。今天的貝也不叫氐。叫白馬人。今天的貝不是一個獨立的民族。今天的貝屬於藏族。土改的時候劃歸的。很多專家學者考證,貝不是藏族,貝就是貝,貝是氐人的後裔。政府也爭取過。縣政府,市政府,省政府。爭取了幾十年,報告打了幾籮筐。最高政府回話了。維持原族,可以進一步研究,待成熟再定。今天的貝有近兩萬人,分居在甘肅文縣的鐵樓、四川九寨溝縣的勿角和平武的白馬。今天的貝說“藏話”,也說漢話。穿裹裹裙,也穿西裝甲克。喝匝酒,也喝白酒啤酒。唱“藏歌”,也唱流行歌曲。跳朝蓋跳圓圓舞,也跳華爾茲。

今天最漂亮的貝姑娘要數嘎尼藻。高中畢業便唱歌。豐滿。野性。純樸。歌喉趕得上韓紅,相貌不壓於許如雲。嘎尼藻的父親叫尼尕,當過鄉長,是百萬富翁。每次聽彝人製造,我就想到貝也應該有貝製造或白馬人製造或氐人製造,我就想到嘎尼藻這個貝姑娘,這個貝姑娘完全可以深造,完全可以去北京去紐約唱。可是,嘎尼藻隻在岷山裏唱,隻在縣城唱,隻在黨委政府的團拜會上和旅遊團麵前唱。這個貝姑娘啊,該有多麼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