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多是在冬春季節去白馬寨,看見的也多是荒蕪和冰雪。肌膚記住的是凜冽,眼睛記住的是鼻孔呼出的白煙,耳朵記住的是寒風的叫喚。夜裏開門出去小解,看見的夜空和星星也都是冰藍的,像冰做的。上午即使是碧空朗日,牆腳的老冰老雪也都不融化,北風不間斷地吹著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樹,讓人不能呼吸。
這一次仲夏去白馬寨,感覺完全不同。與春秋兩季的感覺也不同。青是鋪天蓋地的,繁茂的植物像火一樣蔓延。像火一樣,但又是綠色的;像火一樣,但又是寂靜的。車在火溪河、羊峒河河穀跑,沒有人相信車輪下的路會是連接著外麵的世界,沒有人相信從一個喧囂、墮落的時代還可以過渡到這樣一個純潔、寧靜的境地。我寧願相信那些灌木叢的鳥、冷溪裏的魚從未去到過外麵,從未知道有外麵;去過了,知道了,便是一種汙染,一種不潔。
一路上看著青山冷溪,想著“火溪河”、“羊峒河”、“奪補河”這些名字的由來,感覺時間真是神奇,不僅孵化出了我們,還孵化出了我們的文明。白馬人怎麼叫“火溪”,怎麼叫“羊峒”,又是怎麼叫“奪補”?或許僅僅是一種發音,完全與今天漢語的詞義無關,但在發音的背後又一定是意會了他們對這幾條溪河的理解與審美,意會了他們與之的關係。
海拔三千多米的黃土梁是平武與九寨溝的界山,但卻不是白馬人與藏人或者漢人的分界,黃土梁下麵的三方都住著白馬人:九寨溝勿角的白馬人、甘肅文縣鐵樓的白馬人和平武白馬的白馬人。他們原本是一家人,後來翻過這座山梁,到了羊峒河河穀定居。羊峒河河穀的下殼子和上殼子,就是從文縣過來的白馬人搭建的寨子。幾百年過去了,他們依舊保持著綠葉與根的情意,互通婚姻。
火溪河與涪江交彙的河口海拔不到一千米,河口對麵的野豬山直到民國時候都還是白馬人的寨子。進入火溪河河穀,白馬人寨子越來越多,餘家山、爭岩窩、木皮、官壩、新益、河口,海拔也不斷上升,尤其是從木座寨子到焦裏岩一段,海拔陡增了六、七百米。如果說木座寨子以下還是山地氣候的話,那麼白馬已經是高原氣候了。我們從果木開花的時間、灌木發芽的時間,可以探尋到氣候的差異。五月,火溪河口已經是初夏的景子,而白馬寨子的春意才開始變得濃鬱。從羊峒河畔七月的翠綠當中,我們也發現了這一點。
黃土梁的氣候和植被是典型的高原了。下車走進草地,看見的,聽見的,聞到的,都是沒人煙的那種。呼吸到的,肌膚感覺到的,都是接近天空的東西。七月,大杜鵑已經開過了,隻有小杜鵑還零零星星地掛著花。潔白的花,不曾染上人煙,呈現出某種精神的聖神。遠近的綠也是,青山的青也是,保存著史前的單純與原始。因為是陰天,能見度有限,稍遠的山峰和天際都被雲霧罩著,無法像晴朗的時候看見雪山——巍峨的雪山,從阿壩一直綿延至隴南。
我特別關照腳下的小花,它們雜生在草叢裏、牛糞裏,各種各樣的。各種各樣的花莖,各種各樣的花瓣,各種各樣的顏色,自然也不曾染過人間煙火。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是神賜給大地的,賜給我的。我把相機調到微距,盡可能地拍下它們的細微處,希望能洞悉到神的工夫。我的心跳加快,呼吸加快,不完全是因為高山反應,也有審美的興奮、想象的興奮。
從黃土梁下來,路過下殼子,我叫停了車想去看看。下殼子早已沒有人居住了,留著一個空寨子,一個廢的寨子。冬天和初春時節,空寨子懶懶的地躺在羊峒河右岸的山坳裏,靜得能聽見陽光的聲音。現在是七月,它被淹沒在綠色當中,半露出屋簷和木樓,隔河看去,屋簷與木樓都是綠的。我知道那些木樓站立的真相——內部已完全腐朽、坍塌,站立不過是它們尚能保留的最後的姿勢。六、七年前去的時候,人剛剛搬走,寨子還是完好的,院落、木樓、土牆、板壁、木梯……一切都還是完好的,就像有人居住;走在長滿蒲公英和野菊的小路上,還留著白馬人的腳印,空氣中還彌散著白馬人特有的體味。路坎上那幾棵叫不出名字的帶刺的灌木,看上去就像我們習慣了的修剪過的桑樹。隨便推開一扇門,走進去,還能聞到煙火的味道。白馬孩子用木炭或者粉筆寫在板壁上的笨拙的歪歪倒倒的漢字都還很清晰。後來再去,看見了些許的破敗和頹廢,看見了瓦礫、垃圾和丟棄的衣裳、草鞋和碗筷。還有荒蕪。它在蔓延。從寨子的內部向外蔓延。我們樓上樓下、沒完沒了地拍照,拍我們發現的每一件東西,拍他們原來的、現今丟棄的生活。一邊拍一邊去想象他們的過去,他們祖祖輩輩有過的每一天,自從在此定居後的每一天,每一個個體的每一天,每一個個體的時時刻刻——那可是有別於我們的生活方式,有別於我們的文明。首先是有別於我們的血液,有別於我們的語言、地理、食物和思維方式。每一次想象都讓我感動,感歎,憂傷。冬天和初春時節,羊峒河的河水不大,但流淌的聲音還是能聽見。羊峒河見證了我們想象的一切,但卻不能告訴我們什麼。有兩次走藤橋過羊峒河,走草徑去下殼子。冬日暖洋洋,我們走一走坐一坐,有時也躺一趟。我想象自己就是一個下殼子人,一個白馬人。我注意到草徑上一塊半陷在土裏的石頭,它光溜溜的,不再有一點點的棱角。我蹲下去撫摸這石頭,想象那些腳——從時間裏彙攏的密密麻麻的腳,穿草鞋裹棕的腳,甚至光腳——與石頭的摩擦。我試圖挖出那塊石頭抱回去,等什麼時候有白馬人博物館了捐出去放在玻璃櫃裏,讓更多的人去感受,去想象。但它太過於大了,埋得太深了,我無力挖出來。地震後再去,木樓已經崩塌了很多,很多都變成了廢墟。寨子裏互通的小路長滿了野草和灌木,板壁朽了,土牆坍塌,用原木砍成的樓梯被丟棄在垃圾堆中。我撿回了一個碓窩,一個七十年代產的洋瓷碗,以及一張手繡的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