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我居住的縣城,每天都能看見白馬人。婦女居多。她們的樣子我早已熟視無睹。擦肩而過,也不再能聞到她們的體味。她們學會了很多我們的生活方式(下館子、打麻將、喝茶、散步、狂商場、唱卡拉OK),但也保留著自己的方式(群居、唱歌跳舞、在野地曬太陽)。前些年北山公園沒有開發,後院生著雜草雜樹,我一個人在那裏喝茶、讀書,時常都能遇到白馬人。大多是中老年婦女,偶爾也有年輕人,穿她們的裹裹裙,纏花腰帶。中青年人已經不戴白氈帽,隻有老嫗才戴,氈帽上插潔白的野雞翎。她們也打麻將,擺兩三桌。也有人不打,坐在一邊看,手上織著毛衣,嘴裏說著她們的語言。很多時候,看麻將的人比打麻將的人要多,一張桌子被圍成裏三層外三層。白馬老嫗打不來麻將,幾個人單獨坐一張桌子,不時看看天,招呼招呼孩子,偶爾也說幾句,嘰裏呱啦,我是一句也聽不懂。有一兩次我正好帶了相機,偷偷地拍她們。拍特寫的時候,白馬老嫗看見了,她擺擺手,把臉側過去,不給拍。就在她側臉的瞬間,我按了快門。拍過之後看照片,我抓住了她的羞澀。羞澀也傳遞到了白羽毛。兩片,在微微顫抖。
我現在居住的縣城在六七百前還是白馬人的棲居地,叫盤龍壩。我時常去想那時候的情景——河床還是很高的情景,樹木和水草豐美的情景,白馬人閑居的情景。那時候,還不曾有人把這裏叫“龍州”或“龍安城”,整個地盤上,還聽不到一句漢話,完全是一種異域風情。傳說今天的江油青蓮——李白故裏,在三國時候也是白馬人的家園,是諸葛亮搞軍墾把他們趕進涪江峽穀的。
就我的直覺和有限的知識判斷,白馬人應該是一個複雜的群族,它可能是古代氐人的後裔,但一定跟羌人有某種血液與文化上的牽扯,而且跟周邊的藏人也有難以考據的關係。尤其不可忽略的是它的漢化——被漢化。一種是文明的自然滲透,包括主動學習,主要在生活、生產方式上;另一種是作為弱勢的被動接受,包括偶然的曆史事件——比如白蓮教潰散過境一些男子定居下來,更包括南宋以來漢族土司主持下的“開疆拓土,興學化夷”。最不可忽略的是它所遭受的現代文明的衝擊,包括意識形態、經濟方式和環境毀變等方麵。
在線性的時間中,我們無法鑒定、評估白馬人的得失。就像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上所有土著民族一樣,他們是必然要被改變的,他們不可能堅守住自己的生存方式,永葆自己的精神向度和價值取舍。我當然希望知道白馬人自己的想法。是想“國際化”還是想保持現狀?是想走還是想留下來?我問過在高山移民中離開老寨子的上殼子人和下殼子人,問過因為修電站搬遷走的水牛家人和稿史腦人,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作為一個希望人類進程能慢下來的文藝人,我是希望白馬人能盡量保持住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保持不住,也要拖住,減緩它消亡的速度。我想,我們誰也不敢打保票說,白馬人就願意漢化,願意現代化。科技和現代人的價值觀誇大了我們對物質的依賴,相應忽略了精神生活在生命中的作用與地位。我們誰又清楚白馬人對待精神生活的真實態度?就像我們無權阻止白馬人享用現代文明成果一樣,我們也無權阻止白馬人保留自己古老的生活方式,包括精神生活方式。
現在,我們隻有依靠想象去捕捉白馬人舊時的生活情景、場景,估計非常類似我們遠古的祖先。人類現代文明生活方式的驚人相似,可以照應到他們的遠古。他們有他們的時間和空間,有他們對待時間與空間的態度。他們的時間和空間概念是直觀的,出自自然,甚至等同於自然。這裏的自然包括頭頂的天空——太陽、月亮、星星和虛空,遷徙地的河流、山穀、草甸,以及四季的輪轉。那時的自然超出想象地豐美,養育了豐美的野生動物和牛羊。森林、山穀、溪流、草地、雪峰……每一細節都是原始生態的,而且都最大限度地飽滿。白馬人的生活是自滿的,時間不在它的前麵引領,而是像陽光照耀在它的上麵。白馬人的世界也是自滿的,他們對外界的概念僅僅停留在鄰寨或者山背後,倘若遠古的記憶不被激活,他們“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更別說希臘、羅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