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自然之子(4)(1 / 3)

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有人說張利的父親尼嘎才裏是千萬富翁。尼嘎做過白馬藏族鄉的鄉長、書記,後來調進縣城,住在政府的院子裏。很多年,我們都進出同一個大門。他高瘦,麵黑,看上去還很年輕,進出都是默然的,很少與人打招呼。張利也與我進出同一個大門,隻是張利在外麵跑,真正碰麵的時候並不多。大凡她都是從出租車或小車裏出來,提著或背著包,披著披風,戴著帽子。不再穿她們自己的服裝,自然也不戴她們自己的氈帽,完全是我們在電視上看見的明星裝扮。偶爾也看見她穿民族服裝,拴花腰帶,插白羽毛,多是剛參加過地方性演出下來。張利的美是足以打動我的,它除了白馬人自身的天然,還兼容了現代時尚的氣質和細節。有時候你說不出更愛哪一種,它們在你的視線裏呈現出的既是一種統一的生命形態,也是一種包容的文化形態。

張利有兩種狀態。一種是在舞台上(縣上市上政治性的、白馬商業性的和電視上消費性的),一種在白馬的日常中。帶了政治性的舞台表演,民族民俗的東西顯得僵硬、符號化,表演者也顯得僵硬。商業性的表演過於娛樂,民族民俗的東西顯得程式化,缺少靈魂。電視上更有裝扮與剪接,人一緊張就不在狀態。我喜歡張利在白馬日常生活中的樣兒,她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姑娘,她感受得到自由,感受得到自己的血液與根的牽連。很多年前,我在祥樹家的一個仲夏夜看見她剛跟一群白馬姑娘瘋過——瘋累了,睡在一個親戚搭在自家小賣部裏的木床上。幾年之後又在厄裏家她自己家裏看見,坐在一張桌上跟兩個白馬姑娘打鬧,我拍下了那個場景。她的笑是清澈與歡暢的,就像她們家門口斷流之前的奪補河。她的柳葉眉,她的大嘴巴,她的皓齒,她的下頜……她不再是張利,她是嘎尼藻。“嘎尼藻”隻是三個音節,“藻”是海子的意思,“嘎尼”是杜鵑花開的意思。

我一直想對張利做一個訪談,一直沒能如願。今天廣元市的市長馬華是一個走得很遠的白馬人,張利是又一個。在我這樣一個熱愛白馬人的旁觀者眼中,張利也是有她的欠缺和局限的,比如她不該僅僅利用自己外在的聲音優勢去鍾情紅歌,不該停留在對經典歌曲的學習與模仿上,甚至不該去學唱那些對白馬音樂隻曉得皮毛的曲人詞人編寫的歌曲。我希望張利還是做一個白馬人,做一個白馬的歌者,重視自己的直覺和血液中原生的東西,理解白馬的自然、曆史,以及與曆史、自然的融洽,唱白馬人自己的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去做張利的訪談。我怕張利仍舊是嘎尼藻,仍舊是一個海子——而我又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海子,有著怎樣的深度和含鹽度。

4.在我居住的縣城裏,每天都能遇見三五成群的白馬人。一絲不苟地穿著他們自己的服裝,花腰帶和野雞翎子格外顯眼。說是三五成群,其實很多都是七個八個成群。每次遇見,我都要去想,把他們比著什麼,灌木叢的杜鵑花,還是被汙染的河麵上的白沫?雖然同居一城,但他們是很難融到我們漢人當中的。我們在縣城看見的白馬人群,不管是穿漢服的還是穿他們自己民族服裝的,裏麵都沒有一個漢人。他們講的語言也一樣,在街頭巷尾聽見,也不融。然而,不管走到哪裏,白馬人跟自然卻是融洽的。我們漢人講究,坐要坐椅子,睡要睡床。白馬人不講究,公路邊的石頭、公園裏的樹木和草地、街邊的水泥台階,都可以是他們的椅子和床榻。公園改造之前,我時常看見有白馬人睡在迎客鬆下麵的草叢裏,旁邊還睡著小孩子,白氈帽滾落在一邊,樹蔭落在臉上。

就我的觀察,少數民族都跟自然很融洽,越是原始的民族越是跟自然融洽。當然你可以說,融洽也是依賴。我想,是文明阻斷了我們與自然的通聯。事實上,我們的確是從自然當中活脫脫辟出了一個文明的世界,不再像過去那樣依賴自然了;然而,我們因此也失去了原初的很多自然屬性,失去了與自然融洽的趣味。最關鍵的一點——也是最危險的一點,是我們自大了,看不見自己作為生命輪回的軌跡了,太過於追逐物質文明而忽視了我們作為一個物種存在的邊際——作為存在的美學,也失去了靜謐感。

從1986年第一次走進白馬至今,我到過白馬也有幾十次了,對白馬的熟悉程度幾近對自己出生地的熟悉程度了,也生了感情。王壩楚寂寞的小街,奪補河流過的灌木叢和草灘,焦西崗的風,祥述家一畦畦的甜菜和蓮花白,扒西家的洋芋地,從羊洞河看過去下殼子錯落有致的杉木板房……在我的記憶中都是非常地清晰,有著逼真的細節。從王壩楚到祥述家的每一段路、每一個拐彎,我都是記得。焦西崗在初春上午九點有一種炫目的靜謐,陽光就像頭巔水藍的天空僅僅是視覺的,肌膚感覺不到一點暖意。大風吹彎了楊柳樹,山寨和後山依然是靜謐的。從奪補河畔往上看,半坡上的焦西崗像一頭驕傲的犛牛。仲夏雨霧中的祥樹家潮濕、朦朧,周邊有果木、蔬菜和灌木襯托,水淋淋地蔥鬱。從下殼子看上殼子,高在雲端如仙境,但也是外人不知其苦難的仙境,除了肩挑背磨,還包括一些白馬男子娶不到女人的饑餓人生。雲霧鬆動的時候,一束強光打在下殼子,渲染出一片高到天際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