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溝口進來,或者從溝裏出來,扯豬草、背柴、撿核桃、打板栗,我們放下背篼,跑進水磨坊,有的推磨,有的捅鳥窩,有的捉蝙蝠,有的爬在地板上透過裂口看磨池的機械裝置——多麼神奇啊,不再是常見的平式水車,而是立式的,形體也要比平式的大若幹,氣勢也要恢弘得多。磨池已經古老,石牆都已看不出石頭,被青苔嚴嚴實實地覆蓋,石縫長滿水蕨、水葵、水麻葉。水槽好些年沒有供水了,但滲透進的細水從未斷流過,潮濕依舊,水蕁麻長在木製水槽裏,茁壯得滋潤,滋潤得性感。水麻葉照樣有果子,而且比在長石壩看見的要大、要紅。有嘴饞的順著水槽下去采摘,被水蕁麻劐起了連漿大泡。也有遇見蛇的,在下麵喊媽——蛇纏在水車葉片上朝他吐信子,信子上掛著白沫。
聽大人把拱橋溝的水磨坊叫陡立磨,怎麼也不明白,是“陡立”還是“鬥笠”;是水磨的某種裝置保持著“陡立”的姿勢,還是推磨的人必須戴鬥笠,還是立式的水車像一頂鬥笠。可以見得,拱橋溝的水磨坊是一種古老的水磨坊樣式,廢棄愈久,遺風愈濃,感染力愈烈,暗示著它曾經吱吱唱歌的風度和聽歌人的清苦或者歡愉。
一棟古舊的水磨坊的廢棄本身隻是一個優勝劣汰的個案,但在我們孩子的眼裏,卻是一個迷。是太遠了,還是效率太低?是發生過什麼比偷情和上吊更缺德或更恐怖的事,震懾住了人們,還是什麼水妖逆龍控製了水磨坊?破舊是站不住腳的理由,破舊可以修複,村子裏有那麼多的能工巧匠。聽大人講他們去拱橋溝陡立磨推磨的情形,就覺得浪漫,真的戴鬥笠、提馬燈,沒準還唱點什麼段子。不過那是民國,解放了,大躍進了,拱橋溝的陡立磨就被廢棄了。
拱橋溝的水磨坊不在水磨,也不在“坊”,而在陡立的樣式,在廢棄的姿態。水磨隻是兩扇磨盤,“坊”也早已是過去時,隻有陡立的姿勢依舊,隻有廢棄的大度耐人回味,不是藝術,但遠勝我們今天懷舊造假的矯情。我們在拱橋溝的水磨坊表演《杜鵑山》。我喜歡柯湘。我扮演雷剛。我被稱為“女娃兒那頭的雷剛”。我站在水磨坊前麵的大青石上唱道:“見傷痕往事曆曆湧上心/受苦人/肩上壓的都是豪紳……”
水磨坊就是這樣,在昔日的河岸溝穀,在已逝的雨季黃昏,呈現出枯水期的唐詩宋詞的意象。意象裏有我們孩提時候的影子,有一去不複返的我們最悠閑的時光。在記憶的結晶裏,水磨坊是藝術,是頹廢與感傷,是懷念與紀念。水蛇、水麻葉、水蕨、水蕁麻和麥芽,不再是我們日常生活的靜物或情境,而是從我身體裏抽象出的獨特而長久的基因。
長石壩的水磨坊消失於1979年大坪電站的修建。我去縣城上初中路過,遠遠望去,水磨坊所在的田地,已變成熱火朝天的工地。我的母親站在水磨坊曾經的位置喊我的名字,怎麼聽都感覺是外婆的聲音。拱橋溝的水磨坊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我不知道,但消失是肯定的。我記不清我是哪一年最後到過拱橋溝的水磨坊的。估計是78年或者79年。沒有目睹拱橋溝水磨坊的消失,就一直感覺它還不曾消失。這樣的錯覺讓水磨坊的荒蕪與美麗永久地偏安於我的記憶,哪怕我的感官和生活在所謂新的時代早已變得庸俗、遲鈍。
龍安城
龍安城
逆時間的河流而上,走過幾個時代驛站,便到了龍安。龍安是一座邊城。邊城雖小,城門卻有五座。東西南北中。穿東城門,過武廟口,上衙門口,一直往西,一袋煙的工夫,就進了西城門。西城門有古城牆相連,一直連到刀鋒一樣的軍事要塞北山。南麵是奔流的涪水,北麵是險峻的北山。北城門和南城門隻是一座古城必須的擺設。至於中城門,想必就是牌坊一類的標誌性建築了。
無須想象,隻須記憶(不是一個人的記憶,是曆史的記憶),我們就能回到龍安。龍安像邊塞的山水簡明。衙門(州衙門、縣衙門、土司衙門)。寺廟。警察局。學堂。營房。石板街。瓦屋。石板房。參天大樹。青苔。龍安極美,極富詩意——涪水在這兒拐彎,彎出一大片開闊地,掩映著碧綠的野草和灌木、水杉和紅樺。杉木房掩映在水杉和紅樺林裏,出入著政府的騎兵部隊。
邊城自然是野地,是國家的邊疆,繞城而過的涪水也是野水,連空氣也是很少被人呼吸過的野氣。白雪總是覆蓋著涪水南岸的藥叢山,紫外線格外多的陽光曬也曬不化。雲在空氣中不是飄而是流,無論白雲還是烏雲,都隻是純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