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我坐在轉轉椅上,腳挨不到地,要不了多久就吊麻了。大人用的白圍裙圍在脖子上,把下半身都遮住了。兩隻手在裏麵一動不動。我習慣把手排在兩邊扶手上,那樣才感覺身子很穩當——不管鐵做的扶手有多冰。有時候也能感覺到溫暖——手被齙牙女人壓在了她的小腹下麵。通常齙牙女人隻在我腦殼上用推子。推子的模樣總是讓我想起不帶拖鬥的手扶式拖拉機。推子在我的腦殼上突突地走,不用在鏡子看也能想到頭發倒伏的樣子——它多麼類似傳說中的聯合收割機收割莊稼的情景。頭發掉在圍裙上,很少一根根的,都是一團團的,偶爾也看見夾雜的草屑、木葉和風屑皮,有一兩回也看見虱子蟣子。我埋頭看圍裙上的發團——它們從胸口一直滾到腿上、地上依舊成團。我是接受不了自己一點一點被修改。我習慣了猛然抬頭看鏡子裏麵目全非的自己。然而齙牙女人總是叫我抬頭抬頭,或者不經通知便用她幹骨老柴的手將我的下巴托起,讓我不能不去看鏡子裏腦殼被剪得像禿子一樣的自己。他是怎樣的一個小孩子!額頭、眉毛、鼻子、嘴巴上全是頭發,臉也不是先前的臉了,眼睛也不是先前的眼睛了,用我們的四川話說叫“瓜到住了”。
一個鍋鏟子成形了,像一塊傷疤在額頭上方。卻不是我想要的。它是父親為我訂做的,就像訂做一件青丹布的對門襟。我很佩服我的父親,他一個厲聲的尾音便能封鎖我最強烈的自由的喉嚨。
國營理發店的理發師有統一的長指甲,倘若力使得好,趴在陶瓷的麵盆上會感覺很舒服。“疼了要說!”齙牙女人一邊摳一邊告訴我。我一聲不吭——已經足夠疼了。肥皂水滲到了發根,滲到了刀口子。洗完頭,跟在齙牙女人身後往轉轉椅走,鍋鏟子滴著水。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沮喪。
夜裏夢見一把火點燃了國營理發店,好多人站在東風路口觀看。火苗在椽檁上跑,像想象中的火鼠。碧藍的天空淡化了火勢和火苗的顏色。沒有煙霧,火燒得純而無聲,像一個人午睡醒來閃過的念頭。看不見齙牙女人,看不見漂亮孃孃,但看得見很多張臉浮現在火苗與火苗之間;它們像火苗中卷曲的畫報,或者剛剛呈現在顯影液裏的照片。我不害怕,意識裏有一根神經在提醒我這是個夢。不過我還是很擔心那些夢中人,他們一個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裏的電器還在瘋轉,鏡子裏已經是熊熊大火。我擠到前門,前門已經被封。在夢裏,我聞到了毛發焦糊的氣味,伴隨著石灰的氣味。石灰的氣味最接近時代的氣味,但我的嗅覺已經分辨不出。國營理發店變成了一台後來流行於80年代的雙卡收錄機,放的不是磁帶而是光碟。火苗從喇叭竄出來,漫延到了整個機身。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找水滅火,而是要把光碟從磁帶艙裏搶救出來。在我的記憶和印象裏,國營理發店所有的理發師都裝在那片我從未見過的光碟裏。我成功了,而且沒有受傷。火勢已無法控製,整座國營理發店在火海的中心化成了鐵水。
多年以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國營理發店記起了這個夢。快傍晚了,好多理發師已經下班,大房子裏顯得從未有過的空闊、寂寥。我叼著紙煙坐在一位老師傅的轉轉椅裏,望著鏡子裏憔悴的自己,任憑夢境中的火在顱腔燃燒。這個夢境是著火的收錄機,也是著火的青春期。一個人不曾長伸皮就開始憔悴,這是很悲哀的。那是春夏之交的一個傍晚,剛下過一場暴雨放晴,光線和空氣都出奇地好,聞不到一點理發店的氣味。馬恩列斯毛的畫像已隨牆皮脫落,半搭在牆上,麵目全非。
經過多麵鏡子反射的光流溢在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上,流溢在收拾幹淨的陶瓷麵盆和水龍頭上,看了讓我感覺輕度眩暈。我已經跨入眩暈的年齡,在身體裏流溢的東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複雜,有實在如血液的,有虛無如幻覺的。它們正在由隱秘轉入公開,像過火的舊木料歸根結底是一種消耗。那個傍晚我一言不發,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任由老師傅從頭發到胡子收拾一新。我把目光一次次投到鏡子裏的空椅子上——鏡子裏的鏡子裏的空椅子上,設想每一把椅子上都坐了一個我,六七歲的我,9歲的我,11歲的我,13歲的我,15歲的我……他真的都坐過,從臨街的位置到靠近水龍頭的角落。進城讀初中,便不要父親帶了,一個人買了票往裏走,一個位置一個位置地走,其實是一個理發師一個理發師地打量。打量他或她的長相、善惡、講衛生的程度、身體語言。我一直缺少很多,缺少聽好話,缺少撫摸,缺少接受遞過來的友善的眼神和食物,缺少與母性的身體接觸。我發現國營理發店可能有,便希望得到。我喜歡要女理發師剪頭(齙牙女人除外),她們身上不止白雀羚的氣味好聞,還有別的氣味。她們的身體總是有溫度,挨到暖暖的。特別是她們把我的腦殼抱在懷裏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們的乳房——母親的乳房。特別是她們的手摸著我的腦殼、托住我的下巴的時候,我感覺到相當的滿足——已經不是身體的接觸,而是慈柔的母性的教育。然而,很多時候都還是停留在臆想裏,猶豫緊張之時往往被年老的男性師傅喚去——他們手熟,總是有缺。我急忙過去,生怕他們看穿了我的不良動機。很失落的坐在老師傅的椅子上,不過還不是萬念俱灰,還在想鄰座或對麵漂亮孃孃白雀羚的香味和溫柔的手指——她們的背影和手指時不時出現在我麵前的鏡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