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大峽穀(1)(1 / 3)

也許世界上著名的大峽穀,都是探險家和地質學家認可的。像雅魯藏布大峽穀,科羅拉多大峽穀,菲什幹河大峽穀。地質學家的認可是有限的,地質學家太學究,太講究規模與規格,那些不符合他們典章的峽穀便不被認可,甚至也不叫峽穀。從這個意義上講,世界的名分不過是知識與權力的招貼。好在我們有很多小地方,很多小事物,都是由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命名的。毛山裏,水溝子,黃連溪,葫蘆溪,火燒岩,筏子頭,柏梓楊。我說得出的還有很多。大蓋頭,山邊裏,老墳林,三秦廟,趙家園園,桅杆坪,大柴林,道角裏,菜包石……這些都是從來不上書的,一直隻屬於口頭流傳,以至大都有音無字,我現在寫出字來,也不過是表音。

我要說的是涪江上遊大峽穀,我列舉的這些小地名都在裏麵。從雪山腳下到江油平原,這個峽穀的長度在200公裏以上,有典型大峽穀特征的地段是白石-平驛,響岩-古城,龍安-葉塘。葉塘之上,便進入了涪江的發源地,大峽穀的特征相當茂盛。虎牙河和火溪河是涪江的兩條支流,也是兩條峽穀;虎牙河因為直接發源於岷山主峰雪寶頂,河穀的大峽穀特征完全符合地質學家的標準。我時常被別處大峽穀的風光嚇一跳,它們的落差使我的身體也產生落差。我不曉得我就生活在那樣的大峽穀裏,同樣、甚至更大的落差就在身邊,或者說我就置身在同樣或更大的落差裏。我想我是太小了,一小塊河穀看上去都像是平原,簸箕大塊天空看上去也像是海洋。也不隻是我小,繁衍生息在峽穀裏的每個人都小,千百年,祖祖輩輩,玉米、蕎麥、山溪和時間都不能把我們喂大;70度的山坡也能耕種幾千年。我們的視野過於有限,從岩背後到桂香樓,或者從黃連溪到葫蘆溪,便到了國境線;偶爾的一次長途跋涉,不管是鑽萬古老林還是進城趕場,都隻是一個夢影(一輩子的一個夢影)。發現峽穀除了需要跋涉,還需要仰望。最需要仰望。我們卻不習慣仰望。我們跋涉的時候總是埋著頭。埋著頭總會很小,視線不能獲得本來的空間。現在有了航拍便一目了然。坐在飛機上,視線可以達到幾百公裏,大峽穀變得很小很小。

——題記

有一件事已經被我們忘記了。15年了,忘記也是理所當然的。但發生的那陣子,卻是極為神奇和生動的。那件事在我的記憶裏變成了化石。現在我碰見了它,要挖掘它,要考它的古。整個冬季,1992年冬季,整個涪江大峽穀,就隻發生著那麼一件事。太陽底下,月亮下麵,闊達壩,水晶堡,石坎子,舊堡子,東皋灣,土城子……同時發生著那一件事。像一場戰爭,又不是鋪天蓋地的那種殲滅戰。是一場零星的遊擊戰。陽光裏聞得到火藥味,月光裏聞得到血腥味。92年冬天我還在戀愛,差一步水到渠成。先是傳說。流血與死亡的傳說。很快,傳說被證實。兩個收購林果子的外地人在石坎子被亂棒打死。外地人在月夜裏被本地人群體追殺,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其間過了一條小河;小河的水都快幹了,月光照著河裏的石頭,照著兩個逃命的人和幾十幾百追殺的人,吆喝聲讓月光有些顫抖、打結,像突然從月亮上掉下的絞索。白麻繩擰的絞索。比白麻還要白,比時下流行的被硫磺熏過的饅頭還要白。

92年冬季,涪江大峽穀還發生著一件事。淘金。傳統淘金和機器淘金。傳統與機器相結合的淘金。平驛,響岩,安場,竹林蓋,廖家店,青岩裏,冷青壩,泥鰍壩,溪壩,幹水磨,王家灣,浪柴灣,任家壩,麻柳灣……這些大峽穀裏的小地名,像著火一樣,劇熱。把它們想象成失火的黃牛或驢子都大了。它們很小,有的僅僅幾棵桉樹,一綹河灘,幾籠灌木和茅草,一汪雪水;有的就幾戶人家,幾塊沙地,幾棵桑樹或椿樹,一個沙洲。淘金不需要一個采煤場那麼大的場子,開一個比一個人的身體稍微寬敞些的洞穴(我們叫槽子)就夠了,鑽進去再在地底下擴充,向四麵擴充,沿著地勢(山勢和水勢),沿著地殼(我們叫板)。92年冬季,在我看來,淘金還算不上一件事,不管抽水機的馬力有多大、響聲傳得有多遠,不管金槽子開得有多密集、妓女的大嘴唇塗得有多豔、每個班或每個尖子出的金有多好,甚至不管因為發生透水(我們叫打照)事故或摩擦(多半是為了搶金子或金槽子)死多少人。淘金,兩百裏大峽穀裏的淘金,都隻是那件事的一個背景。灰色的背景,沉寂裏帶點蕭瑟的背景,像一件載滿補丁的舊式長衫。河灘上的茅草被河風吹得很亂,還有女人的頭發和通往金場子的沙地裏被踐踏的麥苗。山坡上的柿子樹掉光了葉子,但柿子還掛在上麵,一個個像燃著的燈籠。馬尾子拖著須籠從金槽子裏出來,渾身發抖,看見紅柿子,就幻想每個柿子裏都坐著一位仙女,切了臘肉煨了燒酒,在翹首盼他回去。蕭索是大峽穀冬季的原色和原調,從流水的聲音到無聲的落葉,從顫抖的樹枝到水麵的波紋,從沙沙響的凍雨到金老板嘴邊的青鼻涕。然而,這些都襯在那件事的背後,像你們家墊在櫃子或床腳的一塊薄石板或硬紙片,被所有的眼睛忽視了——未必隻是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