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 李白的青蓮(1 / 2)

青蓮在修路。不曉得是修第幾回。現在的口號是:“要致富,先修路。”我卻以為未必。路修到哪裏,哪裏就完蛋。植物,動物,空氣,李白。要是地球上的一切都是為人而生的也罷了,可畢竟不是。青蓮的房子已經拆過好幾次、後退過好幾次了,這一次又在拆,又再退。我知道李白家的房子早已不在,剩下的他妹妹月圓的粉竹樓也是清朝道光時候重修的。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要是李白家的房子保留至今,是絕對不會後退的。

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也叫李青蓮。可見,青蓮是遠於李白的。李白家是遷移戶,先是從甘肅天水遷到中亞碎葉,再從碎葉牽來青蓮。李白是從5歲開始喝青蓮水吃青蓮大米呼吸青蓮空氣的。可以見得一個說著“外國話”在匡山瞎逛的少兒的李白,一個在青江邊的漫坡渡垂釣的年少的李白,一個在田埂上背誦詩經和楚辭的豪邁的李白。青蓮在江彰平原的西南緣,那時候,涪江和青江製造的肥沃還不曾被耗多少,少許農家肥便足以讓水稻和小麥豐收(決不是今天農藥和化肥帶來的那種可惡的豐收)。李白吃著近乎野生的大米飯,喝著近乎山泉的井水,呼吸著近乎哥倫布之前密西西比河畔的空氣那樣的富氧空氣。氐人的血液,碎葉的原初觀感,在青蓮流水流風的滋養下抽出詩歌的勃發枝條。一綹如雲的平原,滋潤、寧靜甚至封閉,為一個帶中亞口音的少年的羽翼提供了至純至真的元素(類似古希臘為丘比特的翅膀生長發育提供的元素)。

走在塵土飛揚的青蓮,或者坐車路過塵土飛揚的青蓮,我再無法想象那個真實的李白的青蓮。李白的青蓮早已破碎,被鋼筋水泥和旅遊戰略鑄成了另一個李白(我在太白碑林看見的花崗石李白——這個旅遊經濟的李白與唐朝李白沒有關係)的青蓮。從李白遷居青蓮到李白誕辰1300年的2003年,地球公轉了1295圈,自轉了472675圈,可以說青蓮在地球公轉的1242圈內都沒有多少本質的變化:飛過一行行大雁的藍天,舒卷的白雲,碧綠的稻田和粘稠但卻寂寥的蛙鳴,偶爾撒一回野的江水,蔥蘢的匡山,通往洗墨池的潔白或被野草野花覆蓋的小道……然而,從1242圈開始,特別是在第1251圈裏,李白的青蓮變了樣,李白的青蓮也被納入了一個國家趕英超美的夢幻行動,最直接的效果是,田裏的水稻無人收割,爛在了土裏,匡山的樹木被砍光了,山坳江畔聳立起一座座小土爐,流淌出與床前月光相背的鋼鐵垃圾。從地球公轉的第1271圈起,李白的青蓮開始遭遇世界性的打量、篡改和現代化。道路在民國時候的基礎上拓寬,房屋一改舊時的穿鬥式木結構,雨後春筍一般成了鋼筋水泥的炮樓子。泥土失缺了養分,天空被從火電廠和水泥廠飄來的黑煙粉塵覆蓋,動植物的身體裏充塞著工業元素,江水枯涸或者泛濫,充斥著形形色色的塑料製品……李白的青蓮,在錢袋子的文明裏突然失落,像一葉扁舟不經意被漩渦吞噬。

我第一次去到青蓮,青蓮已經在食用日本尿素,但從容貌上看,青蓮還是李白的青蓮。田野廣闊,視野遼遠,藍色的霧靄飄逸、潮濕。房屋緊湊古舊,竹林掩映。正值早晨,騎自行車穿越江彰平原,一頭霧水。太陽被霧靄過濾,顯示出月白的質感,好多的水氣附著在太陽的臉上眼睛上,製造出一種流光繽紛的憂傷和柔弱。我順著李白走過的小路搖著鈴鐺拐進竹林,太陽已經露真容,將霧靄絲得粉碎,掛在樹梢竹梢。坐在竹林深深的院子裏,已經感覺不到李白的氣味了。青蓮雖是青蓮,唐朝已經久遠,25歲出走便不再回來的李白,把濃烈的個人氣味留在了別處(包括詩歌)。不曉得李白為什麼不再回來,是害怕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還是壓根就沒把這麼個故鄉打上眼,或者是真的樂不思蜀?李白要是真有一個反叛鄉情的人格,我倒會感覺欣慰,那樣,古人李白就超脫了古人,做了唐朝的現代派。

青蓮在李白尚未涉足之前,一度是古代氐人的領地。蠻坡渡便是一個例證。蠻是漢人對少數民族的歧稱。2005年11月29日下午,李白的青蓮塵土飛揚,機器轟隆,被拆除了一半的房屋開膛剖肚,裸露的鋼筋水泥透視出無趣的物質。民工的外科手術深入到了青蓮的內部,翻騰出李白時期的紅土、沙石和竹根。而古代氐人的青蓮,除開昏亂的陽光、修一級公路時廢棄的拱橋和赤露的河床,依舊殘存著秦漢時候的地平線和天際線。紅岩子還是紅岩子,從蠻坡渡看過去,她的輪廓、她所能帶給人的想象一定也仍如從前。隻是如今的空氣質量打了折扣,能見度低了,看不到紅岩子身後更遠的山脈和河道了。隻是江水越發枯竭,河道越顯空曠、荒涼。廢舊的河堤上的長茅也幹枯了,孤單地舉著幹燥的花絮,見證著生命存在的悲涼。對岸的巨石沒有變換過,巨石編織成的河岸線也不曾變換過,模樣一定全等於古代氐人看見的模樣,全等於李白眼中的模樣(當然包含質地與氣質)。傳說諸葛亮來到蠻坡渡,要氐人給他讓出一箭之地。氐人同意了,誰知道他一箭竟然射到了今天的平武縣城(當時叫盤龍壩)。氐人走了,李白來了,李白的血管裏不是流有氐人的血液嗎?從這種意義上說,李白一家從中亞碎葉遷居青蓮,不是簡單的一次落戶,而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