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訪土城記(1)(1 / 2)

傍晚到的水晶。水晶還是太熱鬧了,是平武和鬆潘的交通與邊貿重鎮。睡在臨街的一家叫仙居堡的賓館三樓,聽見整夜都有重型機械過。還是喜歡土城街上的那種清冷,守店鋪的人坐在屋簷下發呆或者打盹,開館子的人等不到顧客自己舀一碗肉吃起來。那種清冷是配合了初冬的陰鬱與低溫的,也配合了街邊少許的泥濘。水晶已經找不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可以去走一走了——菜園子早已不種菜,水巷子早已沒有水,往黃羊關去的沙壩子也都修了房子、修了電站——21年前我是時常一個人去小河邊走的,那些灌木很迷人,那些青石大得像一架床,仰長八尺睡在上麵曬熱頭安逸得很。

平武有兩個取名為“城”的鄉鎮:古城和土城。古城因西漢時候做過剛氐道的道址而得,土城從何而來沒人知曉。在我的想象中,總有一個時候會在土城的地下發掘出一座城,像發現三星堆和金沙遺址那樣轟動。以前去過兩次土城,一次是92年冬天從水晶騎自行車過土城追一個女子,一次是跟追到手的那個女子去吃酒。但都淡忘了。記得吃酒那天是個星期天,上午睡了懶瞌睡起來聽見隔壁教堂朗朗的誦經聲。

這次去土城,有一半理由是為了記憶中的誦經聲。平常都是在電視電影裏聽見,隻有那一回是親耳聽見。我也知道那些聲音大都發自貧窮衰老的鄉民之喉嚨,但它們跟發自太太、小姐和貴族的喉嚨一樣的美,一樣有春天融化冰雪的力量。在我的想像裏,那些誦經聲最為接近早春山澗流淌在冰雪下麵的溪水——我們的內心大半都已變成冰雪了。

土城是平武縣天主教傳播最成功的一個地方。1885年法國傳教士勞步善第一個到來。我說的成功,是指土城人至今仍虔誠信奉。從勞神父進來到1949,平武縣很多地方很多人都信奉天主教了,單本堂就有龍安鎮和青川兩個,等1983年恢複過後,便隻有土城人真的信奉了。我看過為證明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修在縣城頂門壩的天主教堂,差不多已經頹廢,並沒有人進去做彌撒。

來到土城天主教堂門下正值上午十點鍾的光景,初冬的陰鬱寂寥帶給了教堂更多的空闊和寧靜。教堂很小,僅有一兩百個席位,很幹淨,很緊湊,四壁和天花板的白色調就是在陰影密布的初冬也能顯示出足夠的純潔——尤其在我照相機的鏡頭裏,可以明顯地看見流溢在天花板上的乳白的光線,仿佛真有天使的翅膀在煽動。不知道教堂是不是在勞神父手上修的,但從教堂的石柱和石柱上的雕花可以看出很有一些年頭了。平常照顧教堂的楊振常告訴我,49年過後沒有燒教堂,隻是57年拆了教堂屋頂子的木料去建學校。“也是教堂的石柱過於牢實了,有人想拆拆不了。”老楊補充了這麼一句。我想,還是土城人信奉了天主教,有了善惡觀和恐懼感,不像那些毫無宗教意識的人敢於與天鬥與地鬥無惡不作。一座小巧古色的教堂坐落在山鄉,本身就有著異乎尋常的意味。楊振常56歲了,一直是一個單個子人,得過癱瘓病,走路有些晃蕩,照說他該對生活對世界有一肚子怨氣,但我在他臉上看不見一點點,看見的隻有平和、慈祥。

過索橋去對岸訪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徒。橋頭上就是紅葉,一坡上頂,各式各樣的紅,潤滋滋。最耀眼的是豔紅,好比畫家最激情的落筆。教徒叫王貴喜。我記住他的名字,覺得這個喜不再是漢語裏的意思,倒是靈魂得到拯救的自滿。時光接近正午,天光卻類似傍晚。一路上都是轉房料的人。有一老一少兩個人扛柱頭的,有一男一女兩個人扛檁子的,但見到最多的還是一個人單獨扛檁子椽子的,可謂絡繹不絕。不是大馬路上的絡繹不絕,是林間溪邊小道上的絡繹不絕。很多時候,我不得不爬到坎上或跳到菜地裏去讓他們過。他們絡繹不絕,前前後後房料挨房料。震後重建從8月就開始了,現在有點緊鑼密鼓的氣氛。剛剛出的柱頭檁子白條條的,在紅葉間晃,陰鬱的天光讓木料的白浮出及分慘。我是隻感覺到寧靜——枯瘦冰潔的小河,紅葉簇擁的山林,青纓子下穿高跟鞋的紅皮蘿卜,被時光塗抹了墨色的吊腳樓。包括拴著圍腰在菜地裏跑得風快的婆娘。在山鄉,山定下了萬物的格調,在坡上唱山歌也是一種,小河奔流也是一種,在地裏勞作、在山道上趕路也是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