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還鄉記(1)(1 / 3)

每次乘車路過黃陵廟和嶺子灣,都覺得是兩個適合拍照的地方。朝西,朝西南——當然是拍我的老家桂香樓。六重山是屏障,匹匹卷起,一直延伸到老團山,看上去又與腰磨坪銜接著。主題是“四川”:我們村子背後的梁包,安場壩背後的障子崖,黃陵廟和長渠壩背後的山。涪江比一個倒放的“W”要多,準確地說是一個手寫體的行草的“W”。安昌河上次來,對這個獨特的“四川”地理讚不絕口。當然,他是把它當成拍片的外景看的。小時候在梁包上,王金勇指著一道道川,真是這樣告訴我“四川”的由來的。

乘車到嶺子灣下,站在公路邊瞄,發現地勢還是低了點。陰天,又是早晨,光線有些昏暗,六重山泊著淡淡的霧靄。舊時的嶺子灣是一個與平驛倒馬坎齊名的路段,鬆林茂密,土匪出入。小時候常聽父親提起嶺子灣,且把搶人的情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如何五花大綁,如何鬆毛塞嘴,如何腐爛如何白骨。

隨一個給玉米施肥的人走嶺子灣爬山,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高度。那個地方叫中壩溝,是一個人畜飲水工程。滿山坡的玉米長勢好。順著階梯爬上梁,居然被風光打濕了眼睛。盛夏的南方,蔥蘢,潮濕,層次分明。我也注意到階梯邊地裏的遲玉米和黃豆苗,感性得就像早晨灑在記憶裏的扁穀草上的沾了露水的陽光。

下到公路,出了昏昏太陽,漸漸熱起來。步行往回走。很熟悉的地方,多少年不曾走的路。從14歲起就騎自行車。早晨坐車路過東皋灣和大坪,迷戀鄉村的綠和盎然,心想回去就走路。沒有攔到車,也無心等車,一個人沿著公路走,在自己的家鄉,又被當成外地人,感覺多少有些美妙。何況還有不同地勢不同角度呈現給你的景色。“三灣三十裏,兩頭送給你”,說的便是從縣城到古城的三個灣:東皋灣、長河灣和車家灣。

走過車家灣,爬山黃陵廟,看見的便全是家鄉的景子了:安場壩,長河灣,竹林蓋,以及我老家背後的山。都是水綠。長河灣的水綠劃出一道弧線,在每一件事物裏。樹木、田野、房舍。很熟悉。有十三四年吧,我就住在那些水綠裏。睡在水綠裏,走在水綠裏,念書在水綠裏,饑餓和階級鬥爭也在水綠裏,死亡也在水綠裏。。枇杷樹、河口、水井、打瓦坪、泥窩裏、樓坎地、大隊壩子、溝渠裏、楊鳳春家門上、竹林蓋、中堰裏、山邊裏、桅杆坪、樓坎底下、大蓋頭、崖子頭、新路頭頭、幸福院、拱橋溝、桂香樓……這些像羊毛一樣的地名編織了老家這幅地毯。

黃陵廟有兩次記憶。一次是我們班開墾學大寨的基地。記得最清楚的是黃泥和扁穀草。抬糞水灌玉米,從學校抬到黃陵廟,76年的冬天,北風吹裂了手和臉。我從小就厭惡勞動。勞動不是本能,厭惡是本能。因為勞動壓抑,勞動髒,勞動不是為自己。生產隊集體勞動留下的後遺症。一桶糞水抬攏黃陵廟,一滴不剩。鄧老師罵我們,衝我們咆哮,而我卻靜靜地看她,她的草綠色燈心絨上衣,麥麩色的額頭,起伏的胸脯。另一次記憶在19年之後,大嫂的四弟在小河溝翻車死了,埋在黃陵廟。我早上趕過去,很多人在抬棺材。大嫂的姊妹都在,看見我,叫我“金勇哥”。我當時已經叫現在的名字了,他們還叫我金勇哥,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上坡去看埋墳、燒紙,在一種沉默與會意裏做事,感情一直保持著上升態。墳裏的人才二十多一點,結婚不到兩年,婆娘剛生下小孩。

去公路邊我的小學。水泥路,水泥樓,綠化樹。“換了人間”——很反感的換了人間。還是喜歡記憶裏的碎石路。雨季泥沙泛濫,一直流到枇杷樹。尤其秋雨,地裏的玉米也淒荒荒的。學校有了圍牆、鐵門和校牌。校牌上的幾個字很難看,但我還是拍了下來,畢竟是我的小學校,在裏麵度過了5年,且是那個時代的5年,且是童年的5年。剛剛還在記學校裏的老師,想見了怎麼說話,怎麼笑;看見鐵門上的鎖,才記起放暑假了。路邊有個散披頭發的女人在淘麥子,過去問,才知鑰匙在她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