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德縣某曲徑深宅,李時馨手持一卷水滸傳評書卻無心鑒賞。
李時馨,萬曆四十七年己末科進士,與明末爭議人物袁崇煥同為一屆。李時馨免職在家賦閑,不巧撞見太平軍攻城掠地,隻好無奈效仿曆代名士闔門閉戶不與亂臣賊子見麵。府裏老仆悄悄抱怨說,彼時閹黨魏忠賢授首,自家老爺何不即時起職複官,若是為官外地,卻能避過劫數。
李時馨聞言隻能苦笑。
話說,李時馨賦閑在家而清譽不減,鄉紳士子都誇他嚴懲豪霸得罪了閹黨魏忠賢,所以才淪落到辭官歸鄉的地步。可李時馨有苦自己知,他得罪的不是閹黨而是東林黨,東林黨士林清議裏他更是紅丸案八奸臣之一。李時馨自謂不黨不群,可明末激烈黨爭環境下不黨不群等同交惡雙方,魏忠賢等閹黨執政時他尚有說話餘地,等步入崇禎年間遭遇東林黨反擊,他立刻被新科進士當作閹黨劾罷!眼下朝政首輔周延儒雖然厭惡東林黨,卻無法阻止東林黨勢力一日強過一日,他李時馨敢回京師嗎?不回京師一切休說,回到京師礙了東林黨的眼,不出數日他就惡名傳遍中國。
罷罷罷,還是賦閑在家好,哪怕自己這個東林黨眼中釘,竟被陝西鄉紳士子荒唐當作反閹英雄崇拜。
可誰想禍不單至,延安府忽而冒起太平王流賊,攻城掠地竟陷了綏德,真是倒黴透頂!李時馨曉得闔門閉戶能擋君子不能擋小人,流賊真若想殺他隨時可以破門而入。回想起典冊記載名士,李時馨有心自縊以保名節,可想來想去又不甘心,等等,再等等,等無路可走時再自殺殉節罷。
吱呀一聲木門開關聲,然後少年急促腳步聲傳來,是奉李時馨命令打探流賊消息的孫子李仕銘。
李仕銘小步跑來:“爺,亂賊恁黑心,你猜一份報紙賣多少錢?五錢銀!兩份報紙一兩銀,賊黑心。”
明代書價較貴,可類如《封神演義》長篇,每部才賣紋銀二兩,幾張小抄也敢賣五錢銀?李時馨第一念頭是孫子被人坑了,接過報紙卻發現印刷精致絕不弱於坊間精刻本,貴點也情有可原。李時馨先將水滸傳閑放,然後攤開選出第一期羲生報翻閱,《殺之良是》評論迎麵撲來。李時馨先是一怔,然後急速閱讀文字,雙手不自覺顫抖起來:“逆賊,逆賊!”
李時馨越讀越快,情緒越來越激動,令李仕銘不禁有點害怕:“阿爺,你怎了?”
聽到孫子驚慌叫聲,李時馨猛的從魔症中驚醒,合閉報紙閉目長舒口氣:“冷靜,冷靜,自己養氣功夫不到家呀。”
許久,李時馨冷靜下來盤問孫子:“除了楊鶴撫賊慶陽,茶棚裏還講些什麼評書?”
“除了慶陽戲,就是延綏戲,講的是延綏巡撫洪承疇殺賊。”李仕銘說著說著,情緒突然興奮起來:“殺的是王子順,聽說是去年與王嘉胤、鄭義並列的三大巨賊。洪承疇太厲害了,什麼時候把鄭義也砍了……”
話未說完,李仕銘突然被李時馨緊緊捂住嘴巴。
李時馨手背青筋裸露,語氣威嚴而又驚慌:“找打不是?我怎說的,多聽少說莫惹禍!”
李仕銘淚珠盈滿眼圈,委屈緊閉嘴巴。
李時馨盯著孫子歎口氣,原本以為少年老成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可誰想孩子終究是孩子,幸好沒有托付他大事。
李時馨揉了揉孫子額頭,複又憐愛囑咐:“最近不要貪玩出門,跟我好好讀書。”
李仕銘酸鼻子抽泣兩聲,委屈辯解:“我是氣悶,流賊都要抄我們家了,還不能罵兩句。”
李時馨心中一緊:“怎麼回事?”
李仕銘說:“北城的倆痞賴貨要搶我錢,還說明兒要來抄我們家,若非我抽空踹他一腳逃走,懷裏的銀子都被他們搶走了。”
李時馨沒料到孫子曆經此等危險,心中恨罵流賊一通又問:“外麵那麼亂?”
李仕銘說:“不是亂,街頭空蕩蕩的,我撞見北城的那倆痞賴貨時,他們在翻牆偷雞呢。縣裏的饑民都跑去北城投賊了,聽說流賊以工代賑,替他們修路砌炮台就管飯吃。”
李時馨問:“抄家怎麼說?”
李仕銘說:“是平奢崇明的馬之升,痞賴貨說馬家已經被流賊抄家了,下一個就是咱家。”
李時馨悵然,雖說他早有殉國心思,可不到最後一步總是放不下。李時馨頹然搖頭,又問:“流賊頭目見了沒,怎麼說?”
李仕銘說:“見了名叫張獻忠的頭目,賊官說是卒副,轄百十精銳,皆披鐵甲、持鳥銃,威風不弱將帥私蓄家丁。我在茶棚故意自露身份,名喚張獻忠的頭目雖然沒有刁難我,但也向我呲牙威脅:‘進士老爺的孫子也敢到處跑,真當我刀不利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