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國欣

許多年以後的那個黃昏,我站在老家微微傾頹的牆壁前,看到沒有經過粉刷的粗礪牆麵上用劣質石灰粉圈出一個大大的“拆”字,然後仿佛看見往日時光都變成了牆上的塊塊青磚,蜿蜒成一條很長很靜謐的石子路。路上有經年失修的車輪碾軋而過的聲響。吱呀吱呀……陳舊而喑啞。

推開朱漆剝落的老式大門,結了凍似的空氣攜帶著封印已久的記憶撲麵而來。

站在洪荒一般的時光裏,老屋內泛黃的牆壁竟讓我有一瞬間的眩暈。大約在我腰以下位置的牆壁上,殘留著一道深淺不一的黃褐色痕跡。那是1998年長江中下遊泛濫留下的記號。那一年,我離開老家整整三個春秋。老屋裏摻雜了碎稻草的石灰牆壁和泥土地麵在大水裏浸泡了一個星期,堂屋那架積滿灰塵的香案被泡得腐爛了,木頭案腳上蛀蟲猖獗。

我這次回來是要給這座埋藏了我所有年少光陰的小村莊做最後的告別。時隔七年,我再次仰望屋頂兩端高高翹起的簷頭,植根於我記憶中的那些零零落落的成長片段被勾勒成一方瓦藍色的天空。有輕薄的白雲像漸次消融的積雪一般緩緩滑動。

我以為長大是一個很慢很悠長的過程,但二十餘年的光陰還是倏忽而過了,像一首沒有暫停符的音樂。

這些年,我走過很多地方。沿著雲南的“茶馬古道”聽麗江水養育出來的姑娘說我聽不懂的俏皮話。把自己的雙腳掩埋在塔克拉瑪幹的黃沙中,然後讓血肉融入塞外似乎要滴出血來的殘陽中。中原的大氣廣闊和東南丘陵的端莊典雅一樣讓我為之流連。我在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與溫帶沙漠帶之間走走停停。輾轉將近半個中國。

那一日,我到達上海。正值梅雨季節。濕答答的空氣裏彌散著法國梧桐糜爛的味道。法桐斑駁的枝幹上稀稀疏疏地爬著正忙著搬家的蟻蟲。上海灰白的天空有著那座城市特有的蒼涼。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這是爺爺生前最戀戀不忘的城市。

爺爺說,這裏有他的根,比故鄉更讓他魂牽夢縈。我奔波流浪在許多城市,遲遲不敢來到上海,我害怕爺爺對這裏濃重的眷戀會讓我埋藏很深的鄉愁一覽無遺。

我是一個過於戀舊的人,很難接受失去和變化。選擇遠離,選擇漂泊,因為行走不至於在同一個地方係下很緊的結。離開的時候也不用為一處尚還陌生的風景歇斯底裏。1995年,奶奶過世後,我就再沒有回過我最初成長的那座簡單的與世無爭的小村莊。站在近處回顧那些歲月會讓我無所適從。我最不願意看到那些我曾經從從容容走過的時光在物是人非後變得淩亂不堪。

徘徊在上海擁堵的街頭,南京路上炫目的繁華在我看到“南京路”藍底白字的路標後,變得模糊起來。我倚著梧桐斑駁的枝幹,終於淚流滿麵。

我買了當天晚上回南京的車票。老舊的鐵軌在綿延不絕的梅雨裏泛著金屬清冷的光澤。鐵軌的彼端,有我始終深埋心底,不敢回望,不敢回去的家鄉。上海滿城濃墨重彩的繁華在緩慢遠離的車窗外逐漸變得稀薄。我把頭靠在車玻璃上,外麵氣勢洶湧的雨水沿著窗戶“汩汩”地流下來。水聲像極了小時候老家後門口那條河日夜流淌不歇的聲響。

播音員的聲音在車廂裏擴散開來的時候,我才幽幽轉醒。以前做過很多次長途旅行,我常常睜著眼睛,看窗外的天空一點一點從黛色變成深青,再變得像鴿子灰一樣慘淡而明亮。黑暗讓我無所適從。我迷戀過很多地方,但它們畢竟都不是家。

隻有在從上海回南京的短短三小時的路途裏,我才能睡得自然而安心。

回老家之前,我是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的。但當看到整座村莊幾乎人去樓空以後。酸楚還是決了堤。繞著後屋潺潺流淌的小河早已幹涸,水花生在那塊肥沃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隻有老屋裏的陳設還一如往常。家裏沒有什麼可以變賣的家具,也沒有人要把那些殘缺過時的家具保留下來。堂屋的香案上那座老舊的擺鍾不知在哪年哪月停止了轉動。隻有不會再行走的指針呆滯地指在十七點一刻的位置上。像死亡了一般沉寂。

走進老屋東邊的房間,清晨並不熱烈的陽光透過老式的雕花綠玻璃照進來。

窗欞上的油漆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皸裂開來,露出木頭粗糙的紋理。房間裏彌散著陳腐的味道,陽光穿過簌簌落下的灰塵照出幾道明亮卻很生硬的光柱。房間裏的木頭家具由於在水中浸泡了很久,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黴斑,像來自遠古深不可測的圖騰。

爺爺躺過的那張雕花木板床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笨拙而沉重。隻是原本懸在床上的那張乳白色紗帳在奶奶去世後被卸了下來。床上顯得孤寂而空蕩。有細小的塵埃堆積在木板床的雕花縫隙間,安靜得如同爺爺生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