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夏天,畫茈身邊再一次出現了離別。
躺在病床上的宋家老太爺,臉色特別地安詳。雖然身軀的疲憊狀態已經達到了極致,但老人家的精神狀態,似乎還是特別好的。他從倒下的那天起,就一直微笑地看著畫茈,並且,斷斷續續地,講述著過去的故事,包括,他當年奮鬥的過程,當年宋家輝煌的時刻,包括,他的時事評論,他曾經刻骨銘心的一切,還有,關於孩子們的,小蘭子,小書兒,小棋子,曾經在他麵前調皮搗蛋的經曆,在他麵前戰戰兢兢茫然失措的時刻,他所熟知的,這些不算聽話的孩子們的故事。
小蘭子,和那個方祈剛過往的那些事,其實,我也無從反對的,畢竟我自認,我還是個開化了的老古董,小蘭子口裏聲聲強調過的幸福,大概也隻有她自己能夠體會的,旁人又怎能說三道四?即使像小棋子這樣冥頑不靈的,也隻有他自己清楚,該怎麼生活,才能得到他想要的,隻是,造化弄人啊。就算是書兒啊,他可是最無辜的,大概他那個年紀還沒體會到什麼是生活,就給生生剝奪了生命,他最終,也算是,為了他自己的理想,獻身?他所謂的獻身,我們又能置喙什麼?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想開了,也就明白了。
老人家眼裏清朗的光芒,像是夜裏指路的明燈,照耀著一方,炯炯有神。微笑一直在他的臉上,久久,不願散去。
畫茈看著這樣一種神態,想到的,是,也許,隻有這樣清澈的眼裏,才能看得見生活中,最真的一切。包括,一顆包容而強大的心。
看著老太爺慢慢地閉上眼,似是睡著了,離開了老太爺的房間,畫茈走到大廳。她聽見廳裏的鍾,敲響了鍾聲。廳裏靜靜站著的身影,讓她駐足。
小蓮?這讓畫茈有些驚愕。
“你在這兒做什麼?
轉過頭來的人,忙著擦眼淚。
眼淚?
“怎麼了?”這讓畫茈更加的失措。她拉著小蓮的手,在沙發上坐下。那滿臉的淚水,加上不停止的哽咽,讓她更加惶恐。
“為什麼?”
“夫人。小蓮記得最後一次,先生跟老太爺的講話,小蓮聽見了。小蓮聽見的是先生,要老太爺穩住夫人,即使離開,也要走得堂而皇之,不要讓人看出端倪。先生為了杜先生的事情確實得罪了人,如果最後不能讓夫人安安穩穩地離開那些個是非,先生恐怕,也不能讓夫人和老太爺……得到保全……先生……他……他……”
先生是這世上小蓮見過的,最好最好的先生。
小蓮的眼裏,閃著晶瑩的淚花,那抿著的嘴,像是帶著,說不出的激動和暢懷。
畫茈從來沒有見過小蓮說過宋智棋的一句不是,這個從孤兒院裏被帶出來的女孩兒,在那最樸素的心裏,深藏著,最樸素的情感。這是一種忠心,而且,似乎,已經遠不止如此。
這,又算不算,是一種,不由自主?
在這一天的夜裏,宋老太爺壽終正寢,享年九十歲。
這是一個,高壽的象征。方家老太爺一貫似鐵的身軀,終於用到了盡頭。老人家最後的願望,是回家鄉安葬。畫茈聯係了原來宋家的人,如今他們都回了浙地的老家,老人家最後,也選擇了以出生之地,作為安魂之所。
這像是一個機會,一個,讓畫茈重新回到自己故土的機會。因為宋家的故地,是在離著上海不遠的近郊,也就是,曾經的青德鎮去省城的必經之路。
“這樣也好,反正這麼多年我們也沒有回過青德鎮,也該回去看看了。”這也是,杜孜軒的想法。
算起來,離開,也已經七年了。從那一年的冬季,至今。即使中間回去了幾次,也像是過客一般地,匆匆而過。就是那段時間在方家莊裏當畫瓷的師傅,也隻是,短短的幾月。
真的要回去了,仿佛別有一番滋味。少小離家,鄉音無改,會不會,有那麼一場景象,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