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牆垣無言。
花開花謝韶華遠,昔年明月舊牆邊。
尤記得當年謝淵手植弱苗,如今苗枝何在?亭亭如蓋,遮雲閉月。人道草木無情,人事浮幻,自踏上這片熟悉又陌生的昔日家園,這裏的一切無不提醒著謝慕藺:物是,人非,一切不複往矣!獨獨這燈籠上一個清越的‘謝’字,瞬時擊中她心靈深處,沸騰了那一腔混沌的熱血,奔流穿行,衝擊著這身軀裏不知形狀的魂靈。謝慕藺久久盯著牆頭高處那盞明燈,心中滾燙,眼目間一酸,一股激越抗昂之情流遍周身,久久不息。也許,承漢開國之際,這股豪情驅使著鎮國獻公謝修橫刀立馬,奮起抗禦十倍於己的強軍;也許,永元十六年,強秦南下之時,這股豪情鼓舞著鎮國靖公謝襄勇領三軍,遏悍仇於武川之外,破敵千裏。
……
有些東西,哪怕灰飛煙滅,無跡可尋,消失在綿恒曆史之中,卻通過血脈相承,無需言語,無需傳述,自會在某些時刻突然間讓有著共同血脈的人心領神通,同心共愾,共鳴不已。斬不斷,隔不絕,所謂血濃於水,龍泉壁鳴。
謝慕藺心底猶自激蕩不已,王景歆恍然間睜眼,不禁詫異:“咦?”
“謝家何時在隔壁置了宅院?”王景歆用力搖了搖頭,以為這一切都是酒醉之後的幻覺。謝淵雖被處死,但禍隻及一門,並未殃及族中親戚故舊。為了安撫謝氏,虞太後當年反而從中起用了幾位貧寒之輩,雖未掌機要,距離謝氏繁盛之日相去甚遠,卻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王景歆從未聽說謝家有在附近再購置房屋。
“想過去看看?”謝慕藺仰頭看了王景歆一眼。王景歆醉顏依舊,隻是不知他究竟醉幾分,醒幾分。
王景歆略一沉吟,微微頷首:“今日太遲,明日送封拜帖到他府上。”察覺到探視的目光,王景歆回看了她一眼,發現自己竟一直倚在她肩頭,默然將手臂抽了回來,裝作漫不經心地挪開兩步,扶著一棵樹站定,打量著高牆之外那盞明燈。
他的手臂一鬆開,謝慕藺略覺空落。但想到自己這副樣子,竟騙過了他,不由又有幾分竊喜,唇角不自覺勾了起來。
“有的事,今日不做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謝慕藺一邊說,一邊貓著腰,四處尋覓。
王景歆心中突感詭異,這片庭院深處的院牆,牆頭那盞月黃明燈,都因為這個言行可疑的侍女顯得神秘莫測,似乎一個隱藏的驚天秘密就藏在其中,誘著他步步上前,走向牽扯不脫的漩渦。危險的預感讓他平白出了一身冷汗,涼風一吹,酒意就清醒了一半。
“在這裏。”謝慕藺掀開一方青石板,石板下幾枚鎖匙安靜地躺在那裏,好似昨日才剛剛放了下去。
謝慕藺提起那串鎖匙,握在手心,將石板重又蓋了回去。
“你究竟是誰?”王景歆突然冷了麵色,警惕地盯著謝慕藺。他才想起來方才大殿之上,突然之間垂頭沉睡的拓跋信。
謝慕藺側顏看他,知道問起自己是誰,他這酒應該已經醒得差不多了吧。
“我?”謝慕藺慢慢站起來,指著地上一片落葉說道,“就似您腳下塵泥落葉一般,安定王府四等侍女春梅。王公子今日問了我的名字,明日就會將春梅忘在腦後了。”
謝慕藺不肯說實話,王景歆自然不會傻到相信她。沒有誰家的侍女會在自家院落裏迷路,沒有誰家的侍女像她一般沒眼色,做事需要吩咐不說,還敢打主子。也沒有誰家的侍女熱衷於在月圓風高之夜做些偷雞摸狗的鬼祟事情。
謝慕藺早已撇下王景歆,在爬滿淩霄藤蔓的牆根處四下摸索。
“你鬼鬼祟祟,無須回避我?”眼前這個女人竟視他如無物。
“自然不要你回避。若穿牆過去,遇上不該遇到的人,也好拿你做擋箭牌,有道護身符保住奴婢的小命。”
謝慕藺竟將王景歆心底的懷疑直說了出來。
“我若不同你過去呢?”
“如果這道牆外,並非鄰家之舍,你可想過去看看?”吱呀一聲,一道小門被拉開。謝慕藺匍在地上,鑽進那扇貼著牆根隻一尺餘高的‘門洞’內,用力推著什麼東西。
“你不過來幫忙嗎?”推了一會,謝慕藺爬了出來,伏在地上仰頭看王景歆。
王景歆倚在樹邊,看那低矮灌木與藤蔓交纏處鬼祟的少女,有些心癢,卻又很是遲疑。好奇的是王府中竟有一處地方可以掛著謝氏的燈籠,擔憂的是不知這個女人會將自己引往何地,保不準一個不慎惹禍上身。
“那邊是什麼東西?”最後,王景歆終於還是問了。
“一隻水缸。不重,我卻掀不動。”
王景歆走上前,謝慕藺側身讓出位置。遲疑片刻,王景歆終於也伏下身子,可憐他一身精貴繡袍,遇著她,不是沾汙泥濘,就是撲身塵土。